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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节 心定 ...


  •   家宴风波过去了几日,府里的日子像秋日午后的湖面,看着平静,底下却沉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细碎的暖流。

      雅若发现自己变了些。夜里躺在炕上,指尖拂过戒指光滑的内壁,心里不再是惊涛骇浪般的羞怯或惶恐,而是一种很扎实的、温温热热的安稳。白日里在达哲跟前伺候,或是对着账册,有时会不自觉地走神,想起前几夜他坐在身旁时衣料摩擦的微响,或是他手背上那道已经淡去的疤痕。想着想着,嘴角就自己翘起来,等回过神,赶紧抿住,脸颊却是悄悄热了。

      这日入夜,秋风比前几日更紧了些,刮得窗纸沙沙地响。雅若在灯下理完最后几笔针线账,阿软已伏在炕边小杌子上打起了盹。她起身,很自然地拿起那件叠放在枕边的靛蓝旧外袍披上,又从箱笼里取了那块墨绿毯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去杏花林的路,她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从容。夜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有点凉,但她不觉得怕,心里反而有种近乎雀跃的、去见一个“老地方、熟人”的期待。她知道他可能会在,也可能不在。在,很好;不在,她自己坐一会儿,看看月亮,也挺好。

      杏花林到了。月光很好,清清朗朗地照着枝桠交错的黑影。她没急着坐下,先抱着毯子站了一会儿,侧耳听了听。林子里只有风声。

      她走到石凳边,像布置自己小窝一样,仔细地将毯子铺开,抚平边角,又用手掌按了按,试试软硬。然后才坐下来,将过长的袍角拢好,仰起头,长长地、舒坦地呼出一口气。白气在月光下成了一小团淡淡的雾,很快散了。

      她没有再低头玩戒指,也没刻意摆出什么姿态,就那么松松地坐着,望着天边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脑子里空空的,又好像满满的,是一种很久没有过的、纯粹的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踏着落叶,稳稳地,一步步靠近。

      雅若没像以前那样浑身紧绷或慌忙回头。她只是侧了侧脸,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了一下,然后,嘴角那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浅浅的弧度,又深了些。她重新转回头,继续看月亮,仿佛来的只是晚风,或是一只路过林子的夜鸟。

      多铎走到她身侧,停下。他今日换了身更家常的深蓝色缎面袍子,没束玉带,只腰间松松系着玄色汗巾,显得肩背愈发挺拔宽阔,也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威严。他先看了看石凳上铺得整齐的毯子,又看了看她裹在过于宽大旧袍里、只露出小半张莹白侧脸的模样。

      “毯子薄不薄?” 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稳,在风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实在。

      雅若这才完全转过头,仰脸看他。月光照在她脸上,眼睛亮晶晶的,没有躲闪。“不薄,挺软和的。” 她答,声音也平平常常的,像在说“今儿天不错”,“就是这石凳子有点凉,垫着正好。”

      多铎“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然后,他一撩衣摆,很自然地在毯子空着的那半边坐了下来。石凳依旧不宽,两人肩膀挨着肩膀,体温隔着衣料隐隐传来。但这次,雅若没僵住,只是在他坐下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向他那边微微倾了倾,让出更稳当的依靠,也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晚风一阵紧过一阵,卷着寒意从领口袖口钻进来。雅若缩了缩脖子,把脸往竖起的袍领里埋了埋。

      身旁,多铎伸过手,将她另一边有些滑落的袍子领口往上提了提,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下颌。动作很快,很轻,带着一种做惯了似的随意。做完,他的手就收了回去,重新放在自己膝上。

      “风大了。” 他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林子,说。

      “嗯,是比昨儿冷。” 雅若也望着同一个方向,随口应道。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想起什么,侧过脸问,“王爷今儿去宫里,事忙么?”

      “还行。见了几个蒙古台吉,吵吵嚷嚷的,头疼。” 他答得简短,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着亲近人才会流露的淡淡不耐。

      “蒙古台吉?” 雅若眨了眨眼,想起额吉以前说过,科尔沁的台吉们来家里时,也是声音洪亮,爱喝酒,爱争辩,“是不是说话声音都特别大?我额吉说,草原上的人,隔着一座山坳都能喊话。”

      多铎似乎没想到她会接这个话,还接得这么……形象。他侧目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嗯,差不多。有个科尔沁来的,嗓门尤其大。”

      “科尔沁的?” 雅若眼睛亮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地朝他那边又倾了倾,“是哪个部的?王爷听得出来口音么?”

      她问得自然,带着纯粹的好奇,没有打探朝政的小心,也没有刻意避嫌的疏远。就好像只是两个熟人,在聊各自知道的趣事。

      多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发着光的眼睛,和那因为提到家乡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头那点因白日嘈杂而生的烦躁,奇异地被熨平了。他想了想,道:“好像是扎鲁特部的,说的蒙古话,口音是有点不同,尾音拖得长。”

      “扎鲁特部呀,” 雅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们那儿的草原听说石头多,牧羊和咱们不太一样……”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才又多嘴了,这些王爷定是知道的。”

      “不知道。” 多铎却道,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语气平淡却认真,“你说说,怎么不一样。”

      雅若愣了一下,看他神色不像说笑,便真的想了想,慢慢说道:“额吉有个远房表亲嫁过去了,回来说,他们那儿草场硬,石头缝里长草,羊得满山跑着吃,练得腿脚特别有劲,羊肉也格外香,就是膻味重些。不像咱们科尔沁水草好的地方,羊群走得慢,肉嫩,也好吃,是另一种味道。” 她说着,自己先笑了,“不过我也没吃过扎鲁特的羊,都是听说的。王爷要是见着那台吉,可别告诉他我说他们羊肉膻。”

      她说得认真,带着少女回忆往事时特有的、软软的乡音和一点点娇憨的玩笑。月光下,她的眉眼生动极了。

      多铎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忽然发现,她在他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没了那种小兽般的惊怯。她会很自然地问他话,会分享她知道的事,甚至会开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她看着他时,眼睛是清澈的,信赖的,亲近的,仿佛他们之间,本就该是这样坐着,说着话,分享着彼此世界里一点点微不足道、却鲜活得烫人的见闻。

      这种“本该如此”的自然与熟稔,比任何刻意的亲昵或表白,都更让他心头震荡。仿佛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最踏实妥帖的地方。

      “嗯,不说。” 他应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低柔。

      风似乎小了些,月光流淌得更静谧了。

      两人又沉默下来,但这次的沉默,是温暖的,充盈的。雅若将手从袍袖里伸出来一点,无意识地拨弄着石凳边缘一片卷曲的枯叶。多铎的视线,便落在了她露出的那截手腕上,白皙,纤细,在月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再往下,是她放在膝上的手,食指上,那枚金戒指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他知道它在那里。

      他没再握她的手,也没做别的。就这么并肩坐着,听着风声,看着月影,感受着身旁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和真实的体温。

      又过了好一阵,夜露越来越重,寒意透过毯子漫上来。

      多铎先动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笼住。“回了。” 他说,语气寻常。

      “哎。” 雅若也应得寻常,跟着站起来,弯腰去收那块毯子。动作间,旧外袍的袖子滑下去一截,露出戴着戒指的手。

      多铎的目光在那戒指上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转身先走了。

      雅若抱着叠好的毯子,跟在他身后几步远。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前一后,偶尔交错。她看着前面那个熟悉的、挺拔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真好。就像现在这样,能偶尔一起说说话,看看月亮,就很好。

      她不求更多,也不怕什么了。因为有些东西,已经像这夜里的月光,无声无息地,落进了心底最深处,扎了根,再也移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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