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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四节 暗涌 ...


  •   天聪八年,冬。盛京,豫郡王府。

      复爵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沉淀,王府的格局已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变化。正如一棵历经风雨后重新扎根的大树,抽发新枝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先是宫中赏下了两名出身正黄旗、家世清白的包衣女子,说是“伺候王爷笔墨起居”。紧接着,在年底前,一道旨意伴随着相应的仪仗,将一位姓叶赫那拉、出身老牌大族的格格,送入了豫郡王府的后院,身份是庶福晋。

      一切都合乎礼制,是王府地位恢复、圣眷正隆的体现。额尔登领着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两处雅致安静的偏院,陈嬷嬷按着份例拨去下人、器用。表面上看,府里只是多了几处需要点亮的灯火,和几张需要记档的新面孔。

      但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生成。

      达哲是第一个感到无所适从的。她是嫡福晋,理应主持一切,展现主母的大度。可当陈嬷嬷拿着拟定的院落分配、用度章程来请她定夺时,她看着那陌生的姓氏和复杂的规矩条目,只觉得一阵茫然,下意识地就转向身旁的雅若:“你看……这样安排可还妥当?”

      雅若接过册子,目光平静地扫过,指尖在“叶赫那拉氏”的称谓上停留了一瞬,快得无人察觉。“回福晋,陈嬷嬷安排得极是周到。东边那处‘听雪斋’稍大些,也更向阳,给叶赫那拉福晋居住,既显体面,也合她的身份。两位包衣格格年纪小,住在靠近后园的‘疏影阁’,彼此有个照应,也便宜。” 她声音清晰平稳,仿佛在讨论天气,“只是冬日炭火份例,是否可按旧例稍添一成?新人初来,北地严寒,莫要冻着才好。”

      她的话,既肯定了陈嬷嬷的工作,又给出了更细致的、带着人情味的补充,全都是以达哲的名义。达哲听着,心头那点慌乱渐渐被抚平,点了点头:“你说得是,就按这个办吧。炭火……添两成,显得咱们体恤。”

      “是,福晋仁厚。” 雅若微微躬身,将册子递还给陈嬷嬷,目光交接时,陈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叹服。

      新人正式进府那日,依礼要拜见嫡福晋。正院暖阁里,地龙烧得暖融融的。达哲端坐主位,努力挺直背脊。雅若侍立在她身侧稍后,低眉顺目。

      叶赫那拉氏果然是大族出身,举止有度,容貌秀丽,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新嫁娘的娇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忐忑与野望。她规规矩矩地向达哲行了大礼,奉茶,口中说着“日后请福晋多多教导”的场面话。

      达哲按着雅若事先提点的,温和地说了几句“既入府便是一家人,安心住下,和睦相处”之类的言语,又赏了早就备好的头面衣料。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只是在叶赫那拉氏起身,目光不经意扫过达哲身侧的雅若时,微微顿了一下。她入府前自然打听过王府情形,知道福晋身边有位极得力的陪嫁格格,连王爷都似乎高看一眼。此刻见这女子如此年轻沉静,侍立时气度竟不输寻常小户格格,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思量。

      待新人们退下,暖阁里只剩下达哲和雅若。达哲一直挺着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口气,拉着雅若的手,声音里带着疲惫和迷茫:“可算是完了……雅若,我做得还好么?没出错吧?”

      “福晋应对得体,赏赐也合宜,怎会出错?” 雅若微笑着,轻轻为她按揉着紧绷的太阳穴,“您如今是郡王府的嫡福晋,只需稳坐中庭,便是最大的体统。这些迎来送往的琐事,有奴才们呢。”

      达哲闭着眼,感受着雅若指尖适中的力道,心里那点因新人带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似乎消散了些。“幸好有你……” 她喃喃道。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在王爷回府后,被轻易地打破了。

      多铎是踏着暮色回来的。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眉宇间是处理完政务后的淡淡倦意。他先去了书房,额尔登低声禀报了新人已安置妥当等事。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问:“福晋今日可见了?”

      “是,见过了,一切顺遂。”

      多铎没再说什么,起身往正院去用晚膳。席间,他似随口对达哲道:“叶赫那拉氏是头一回离家这么远,你平日多关照些。那两个包衣女子,规矩上也要提点,莫要生出事端。”

      他说得平淡,是男主人在后院添了人后,例行公事般的交代。可达哲听在耳中,握着银箸的手指却微微收紧,心里那点被雅若安抚下去的茫然和失落,又悄悄泛了上来。她勉强笑了笑:“臣妾晓得的,王爷放心。”

      雅若正站在达哲身后布菜,闻言,执箸的手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稳稳地夹起一箸清爽的笋丝,放入达哲面前的碟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瞬间的凝滞只是光影的错觉。

      多铎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和沉静的侧脸。他看见她今日将头发梳得格外齐整,连一丝碎发也无,耳垂上戴着一对极素净的珍珠耳坠,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她整个人,像一幅精心勾勒却又极力抹去所有个人情绪的工笔画。

      他收回目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喉间那点莫名的、混合着满意与一丝不悦的躁意,却并未被酒液浇灭。

      接下来的几日,多铎按着规矩,也或许是出于对新人的某种审视与安抚,会在晚膳后,去新人的院中略坐片刻。王府的夜晚,不再只有正院和书房的灯火长明。

      这一夜,多铎从叶赫那拉氏的“听雪斋”出来,时辰尚不算太晚。他没有立刻回前院书房,脚步在回廊下迟疑了片刻,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廊下的灯笼摇曳不定。

      鬼使神差地,他转向了通往内宅另一侧的小径。穿过月洞门,绕过几丛在寒冬中显得格外萧疏的竹影,那栋他熟悉的、小巧安静的院落就在眼前。窗纸上,透出一点晕黄的、稳定的光。

      是她的住处。

      他站在院门外几步远的阴影里,看着那扇窗。里面很静,没有交谈声,也没有走动声,只有那一点光,固执地亮着,在这寒冷寂静的深夜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想起晚膳时,她为他盛汤,指尖擦过碗沿,冰凉。他想起她近日愈发沉静的眉眼,和那过分规矩、挑不出一丝错处的言行。他想起方才在叶赫那拉氏那里,听着对方娇怯小心的话语,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仰慕与期盼,心里却只觉得一种程式化的乏味。

      而此刻,看着这扇静默的窗,胸腔里那点莫名的躁意,却渐渐沉淀成一种更复杂、更沉甸甸的东西。是怜惜?是愧疚?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想看到她“失态”一面的恶劣期待?

      他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哭闹,不会质问,甚至不会流露出丝毫异样。她会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把所有的情绪都妥帖地收好,完美地扮演好“乌格格”的角色。

      这份“懂事”,曾是他欣赏的,此刻却让他心头像被细密的针扎着,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和……焦躁。

      他想要她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睛里,为他起一点波澜。哪怕只是一点点。

      夜风更紧了,卷着零星的雪沫,扑打在脸上。

      多铎在阴影里又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做,转身,踏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只有雪地上留下几行很快就被新雪覆盖的、浅浅的脚印。

      那扇小窗里的灯,又亮了一会儿,才终于熄灭。

      黑暗重新笼罩了小院,也吞噬了今夜无人知晓的驻足,和那在寂静中无声酝酿、缓慢发酵的复杂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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