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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节 月影 ...


  •   夜色,像一盆渐渐冷却的、浓稠的洗笔水,将白日的颜色、声音、还有那些必须端着的姿态,都晕染成模糊的灰黑。王府沉入睡眠,只有檐角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里摇晃着昏黄的光晕。

      雅若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没带阿沅,没点灯笼,只裹了那件最厚的深灰色棉斗篷,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她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轻盈地、熟稔地掠过回廊的阴影,绕过守夜婆子靠着打盹的墙角,目的地明确——那片在冬日里只剩下枯枝残影的杏花林。

      这几乎成了她夜里一个不成文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仪式。

      白天,她是“乌格格”。要微笑,要恭顺,要周全,要替达哲想着一切,要对着新人露出恰到好处的客气。心里那团被理智死死压着的、乱糟糟的东西——是看到达哲脸上幸福红晕时心底那丝细微的抽痛,是听到主屋夜半动静时骤然清醒的冰凉,是多铎目光扫过她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几乎要裂开的悸动——所有这些,白天都不能想,不能露。

      只有到了晚上,只有来到这片荒僻的、连月光都显得吝啬的林子里,她才能偷偷地、把这些憋了一天的心事,拿出来透一口气。

      她其实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来这儿。这儿又冷又黑,风像刀子,石凳冰得扎骨头。也许,是因为这里足够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里那些不敢对人言的声音。也许,是因为这里残留着一点点……属于那个雪夜、那个有他并肩坐着的夜晚的、稀薄得几乎抓不住的气味。来这里,像是在无望地等待一个不会出现的奇迹,又像是在对自己证明,看,乌讷楚,你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能让你喘口气。

      她走到那方熟悉的石凳边,没立刻坐。先是站着,仰起头,看了看天。月亮被薄云遮着,朦朦胧胧的,没什么光亮。她也不在意,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跟一个沉默的老朋友交换着只有彼此才懂的、关于孤独的讯息。

      然后,她慢慢坐下。冰凉的寒意立刻从石凳窜上来,透过厚厚的衣物,激得她轻轻一颤。她没动,反而将身体更紧地缩进斗篷里,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巴和淡粉色的、微微抿着的唇。

      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像远处有人在哭。这哭声般的风声,反而奇异地安抚了她。在这里,连恐惧都是安静的,属于她一个人的。

      她开始“想”。不是刻意的,那些画面自己就往脑子里钻——

      是他出征前夜,在这里沉默地望着她的侧影,沉重得像要压垮夜色。

      是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滚烫,力道大得让她发疼,却又奇异地安稳。

      是他笨拙地为她别开被泪水粘湿的头发,指尖带着生疏的温柔。

      还有……那身水绿色的汉装,在灯光下如何衬得达哲娇艳如花;主屋的灯火是如何熄灭,然后一宿长明;清晨达哲醒来时,眼中那抹羞涩而满足的、属于女人的光……

      心口那处地方,又开始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扎。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可这点疼,比起心里的闷痛,反倒不算什么了。

      她知道不该想这些。她命令自己停下来。可心像个不听话的、受了伤又无处可去的小兽,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只能反复舔舐着这些又甜又痛的记忆,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早已冷却的温暖。

      “我真傻。” 她对着清冷的月光,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喃喃地说。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管不住思绪,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她才十七岁。在科尔沁,这个年纪的姑娘或许正在月光下的河边,跟要好的姊妹说着悄悄话,畅想着未来夫婿的模样,眼睛亮晶晶的,盛着星光和憧憬。而不是像她,在异乡深宅的枯树林里,独自吞咽着无人可诉的委屈,和这份注定见不得光的、酸涩的牵挂。

      她也会怕。怕自己这份“懂事”终有一天会撑到极限,怕达哲的依赖变成她喘不过气的枷锁,更怕……怕他眼里从此只剩下被他温暖了的达哲,再也看不见月光下这个冻得手脚冰凉、心里却滚着一团无处安放的火苗的自己。

      一阵猛烈的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带着哨音,狠狠刮在她身上。斗篷被吹得向后扬起,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穿透衣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脸深深地埋进竖起的毛领里,只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和颤动的长睫。

      就在她把脸埋进去的刹那,一直强撑的、平静无波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一滴泪,又急又快,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挤出来,迅速滚落,瞬间就被厚重的、吸水的毛领吞噬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被月光偶然照到的一小片脸颊肌肤上,留下一道湿亮的、转瞬即逝的痕迹。

      她没有哭出声,肩膀甚至没有抖动。只是那样死死地埋着脸,仿佛要将自己藏进一个更安全、更黑暗的角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月色洗过般的、温婉的平静。只是眼尾有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微红,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了。她抬起手,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指尖,极快、极轻地拂过眼角,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擦掉一粒不存在的灰尘。

      她重新望向那轮朦朦的月亮,目光却有些空茫,仿佛穿过了它,投向更深、更远的、她自己也看不清的未来。那目光里有属于深夜的疲惫,有少女难以排遣的孤寂,但深处,却还有一种柔韧的、不肯熄灭的微光——就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草,再冷再暗,也要向着可能有光的方向,伸出一点点绿意。

      她知道,梆子声快响了,天边那线灰白很快就要渗出来了。她又该回去,做回那个无懈可击的、永远知道该做什么的“乌格格”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凛冽到肺疼的寒气,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孤零零的石凳,和这片收纳了她所有黑夜秘密的杏花林,她转过身,深灰色的身影很快融进更深的夜色里,脚步声轻得如同叹息,转眼就消失了。

      风依旧呜咽,月依旧朦胧。

      林子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滴迅速消失的泪,那个缩进毛领的颤抖,和月光下那抹柔韧而孤独的剪影,成了这个寒冷冬夜里,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等待与心事的,微小而疼痛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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