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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风满楼  第一节 规矩的刃 ...


  •   天聪七年,五月初六。柔远馆。

      寅时刚过,天还蒙着一层青灰的雾气,柔远馆西厢房的门便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笃、笃、笃。”

      三声,规矩,冷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阿沅无声地拉开了门。门外立着两个穿戴一新的老嬷嬷,皆是一身深褐色宫装,头发抿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为首的那个面皮紧绷,颧骨高耸,眼皮耷拉着,只从缝隙里漏出一点精光。她身后那个稍年轻些,手里捧着一根油光水滑的紫檀木戒尺。

      “老奴瓜尔佳氏,奉大福晋之命,特来伺候两位格格起居,教导宫中规矩。” 为首的老嬷嬷开口,声音像钝刀子刮过石板,没什么起伏,“请两位格格起身吧。辰时正,于东厢静室,开始学规矩。”

      她说的是“伺候起居”,可那双眼里,没有丝毫伺候人的意思。

      达哲昨夜睡得晚,此刻被其木格从被窝里挖出来,还迷迷糊糊。雅若却已穿戴整齐,浅粉色的袍子连一丝褶皱也无,发髻梳得光滑,正立在门内,对着两位嬷嬷端正地福了一福:“有劳嬷嬷。奴才们这便准备。”

      她态度恭顺,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

      瓜尔佳嬷嬷的眼皮似乎掀开了一毫,在雅若身上极快地扫了一圈,又从她沉静的脸上掠过,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便领着另一个嬷嬷退到廊下等候。

      门一关,达哲就苦了脸,抱着被子哀嚎:“天都没亮呢……这嬷嬷看着比庙里的金刚还吓人。”

      雅若走过去,接过苏德手里的热手巾,亲自给达哲擦脸,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格格,这才是开始。咱们在盛京,在柔远馆,每一步都有人看着。嬷嬷越严厉,咱们学得越好,将来在……在郡王府,才越没人能挑出错,才能少吃些亏。”

      她没说出“豫郡王府”,但达哲听懂了,激灵一下清醒了不少,瘪着嘴点了点头。

      用过早膳,两人准时到了东厢静室。

      静室里空空荡荡,只在地上铺了两张薄薄的锦垫。瓜尔佳嬷嬷站在上首,另一个嬷嬷立在门边,像两尊门神。

      “今日,先学站,学走,学坐。” 瓜尔佳嬷嬷的声音在空屋里回荡,“在宫里,在王府,一步一行,一颦一笑,都有规矩。错了,便是失了体统,损了天家颜面。”

      她让达哲和雅若站在垫子上,头顶各放一碗清水。

      “腰挺直,颈挺直,目视前方,呼吸要匀,水不能洒,碗不能动。” 嬷嬷说着,手里的戒尺“啪”地一声,轻轻点在达哲微微晃动的膝盖后窝,“这儿,绷住。”

      达哲吃痛,身子一歪,碗里的水晃出几滴,落在她宝蓝色的袍子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重来。” 嬷嬷声音冰冷。

      雅若稳稳站着,碗里的水纹丝不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小腿的肌肉早已酸痛到微微痉挛,脚底像是踩在烧红的针毡上。额角、鼻尖、乃至挺直的脖颈后,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凉的汗珠,将内里的小衣微微濡湿,粘在背上。她的指尖在袖中死死掐住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逼着自己将全部的注意力凝在那截纤细却挺直的脊柱上,凝在头顶那碗随时会倾覆的清水上。

      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体罚。这是驯化,是挫磨。她不能倒,尤其不能在达哲面前先倒。

      一个时辰的“站”功结束,达哲几乎虚脱,被其木格和苏德搀扶着才能走动。雅若的腿也在剧烈打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酸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拒绝了阿古拉伸过来的手,自己咬着牙,一步步挪到旁边,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坐下时,整个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

      接着是“走”。踩着“寸子”(高底旗鞋),在两条画好的直线之间行走,步幅、步速、摆臂的弧度,都有严苛规定。达哲走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雅若额发被汗粘在颊边,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用了全身力气去控制平衡,脚踝被不习惯的鞋跟扭得生疼,但她走的路线始终笔直,姿态也渐渐有了隐忍的章法。

      瓜尔佳嬷嬷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雅若身上。她走得越稳,嬷嬷的眼神就越冷,要求就越刁钻。

      “手臂摆动的弧度大了,收三分。”

      “步幅不均,重走。”

      “颈子,仰起来些,但眼神不能飘。”

      到了“坐”,更是折磨。要只坐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不能靠背,不能晃动。一坐又是半个时辰。

      达哲坐到后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全靠雅若在旁边,趁嬷嬷转身时,极快地握一下她的手,用眼神无声地鼓励,才勉强撑住。雅若自己的腰背早已僵痛得失去知觉,唯有靠着一口不肯服输的气硬撑着。她能感觉到里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背一片冰凉的粘腻。

      午间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下午学的便是更繁琐的礼仪:敬茶、递物、回话时的眼神与措辞,见不同品级的人该如何行礼、如何自称、如何避讳……

      一天下来,达哲回到西厢房,扑在炕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我的腿……我的腰……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她带着哭腔抱怨。

      雅若也累得眼前发黑,但她还是强撑着,让阿古拉和托娅打来热水,亲自给达哲泡脚按摩。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按压穴位时,自己先疼得吸了口冷气。

      “格格忍一忍,过了这几日,习惯了便好。” 她声音哑得厉害,手上的力道却依旧均匀柔和。

      “我忍不了……” 达哲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雅若,我们回科尔沁吧,我不要嫁了……”

      雅若按摩的手停了停。昏黄的灯光下,她看着达哲红肿的脚踝和疲惫不堪的脸,又看看自己同样酸痛难当的双手和双腿,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还有一丝同样想放弃的软弱。但她知道,不能泄气,尤其她不能。

      “格格,” 她轻轻开口,声音像夜里流淌的溪水,沉静而充满力量,“您还记得草原上的小马驹吗?生下来,腿是软的,要跌无数次跤,才能站起来,才能跑得像风一样快。咱们现在,就是学站、学跑呢。摔几跤,疼一阵,是为了以后能跑得更稳,更远,谁也追不上,谁也……欺负不了。”

      达哲慢慢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 雅若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灯下有种抚平一切的力量,尽管她自己眼皮都快抬不起来,“格格是科尔沁的太阳,太阳怎么能被几片乌云遮住呢?咱们一起学,我陪着你。你累了,我扶你;你忘了,我提醒你。等咱们把这宫里的规矩都学会了,用得比她们还好,看谁还能用这个拿捏咱们?”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达哲看着她沉静坚定的眼睛,心里的恐慌和委屈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她用力点头,反手握住雅若的手:“嗯!我们一起!雅若,你真好……”

      这时,其木格端着一碟新做的奶糕进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格格,姑娘,快尝尝!厨房新做的,我瞧着嬷嬷们都歇了,偷偷多要了一碟!”

      苏德在一旁无奈地摇头,眼里却也带着纵容的笑。

      阿沅已利落地摆好了小炕桌,托娅点上了安神的艾草。小小的西厢房,关上门,燃起灯,便仿佛将外面那些冰冷的规矩和审视的目光都隔绝了。奶香、艾草香、还有少女们低低的说话声和偶尔压抑的轻笑,汇成一股暖流,在这陌生的深墙里,硬生生辟出了一方属于科尔沁的、小小的、温暖的天地。

      几日后,规矩学得稍微顺手些,人也快被熬干了。嬷嬷总算难得给了半日闲暇。

      午后阳光正好,院墙角落一株老海棠开得热闹,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达哲在屋里闷了几天,实在憋不住,央着雅若到院子里透透气。

      “就一会儿,嬷嬷不会说的。再闷下去,我真要病了!” 达哲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恳求。

      雅若看着窗外暖融融的日光,也觉胸口闷得慌,点了点头。总绷着,弦要断了。

      几人来到院里,达哲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属于草原的鲜活笑容。其木格是个闲不住的,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彩羽毽子,笑道:“格格,姑娘,踢毽子松松筋骨吧?在草原上,您踢得可好了!”

      达哲眼睛一亮,接过毽子,轻轻向上一抛,脚背一勾,那毽子便听话地飞了起来,彩羽在阳光下划出漂亮的弧线。“一个、两个、三个……” 她踢得专注,身姿灵动,宝蓝色的袍角随着动作飞扬,脸上因运动泛起健康的红晕,连日来的郁气似乎都随着毽子一起踢散了。

      雅若站在廊下看着,唇边含笑。她不太会骑马,草原上别的游戏也玩得少,但踢毽子,却是她少数擅长又真心喜欢的。在科尔沁时,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常坐在毡房前笑着看她踢,说她的毽子踢得“像蝴蝶穿花”。

      “姑娘,您也试试?” 托娅小声怂恿,手里不知何时也做了一个更小巧精致的毽子,用的是浅粉和月白的羽毛,底下还缀了一小串银铃,正是按照雅若旧时喜欢的样式做的。

      雅若心中微动,接过毽子。入手轻盈,羽毛柔软。她掂了掂,轻轻向上一抛,在毽子下落的瞬间,右足内侧轻盈一磕——

      “叮铃……”

      毽子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稳稳飞起,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

      “呀!姑娘踢得好!” 托娅拍手轻呼。

      达哲也停下来,惊喜地看着她:“雅若,你还会这个?踢得真好!”

      雅若没说话,唇角弯起,目光追随着那翻飞的彩羽。她踢得并不激烈,但姿态极其优美灵巧。或足尖,或足侧,或膝盖,甚至偶尔用肩头轻轻一垫,那毽子便像有了生命,绕着她浅粉色的身影翩跹起舞,银铃叮咚,与海棠树下簌簌落花相应和。她额间渗出细汗,脸颊绯红,连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也漾着明亮的光彩,专注而愉悦。

      那一刻,她不是那个在殿前应对得体、在嬷嬷面前咬牙硬撑的乌讷楚·雅若。她只是一个在春日阳光下,沉浸于简单游戏、身姿灵动如蝶、笑容清浅真实的十六岁少女。

      这鲜活灵动、带着罕见欢愉的一幕,恰好被奉命来“查看柔远馆用度、回禀大汗”而路过月洞门的一个年轻笔帖式,尽收眼底。他看得怔了怔,心头莫名一跳,慌忙低头快步离开,心里却模糊地想:原来那位被大汗夸赞“灵秀”的陪嫁格格,私底下……竟是这般鲜活动人的模样。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在更高处的馆舍回廊阴影里,瓜尔佳嬷嬷正静静立着,将院中的嬉戏,连同雅若那灵巧的身姿和转瞬即逝的明亮笑容,都看在了眼里。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总是耷拉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审视、评估与一丝冰冷不悦的幽光。

      这柔远馆的高墙,能关住人,却关不住春光,也关不住少年人鲜活的生命力。

      只是这无意中流露的鲜活与光彩,落在不同人眼里,究竟是难得的灵动,还是……需要被提前修剪的、不合规矩的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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