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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节 暗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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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五月中旬。柔远馆。
规矩的教导,日复一日,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磨着人的筋骨和心性。
瓜尔佳嬷嬷的“规矩”,早已超出了礼仪范畴。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将更多挑剔的目光落在雅若身上。
那日踢毽子后的第二日,学习奉茶。轮到雅若时,嬷嬷盯着她指尖与杯盏的距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静室里的人心头一凛:
“乌讷楚格格,老奴多句嘴。您这奉茶的姿态,优雅是优雅,可这指尖翘起的弧度,是不是……太像汉人闺阁里学琴的手势了?咱们满洲和蒙古的贵女,讲究的是爽利大方,可不是这般捏着嗓子眼的细致。”
话里藏针,直指她“汉妾所出”的出身,暗讽她故作姿态。
达哲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刚要开口,却被雅若在桌下轻轻按住了手。
雅若捧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脸上甚至连一丝红晕都未起。她微微垂眸,声音清晰平稳:“嬷嬷教导得是。奴才愚钝,只想着盏中茶水滚烫,需得拿稳了,莫溅出来污了地方,倒忘了姿态。奴才这就改。”
她说着,当真调整了手势,将茶盏捧得更稳,姿态依旧恭敬,却少了那分被刻意挑剔的“雅致”。她认错认得快,改得也快,理由也充分(怕溅出茶水),让嬷嬷那根刺出去的针,仿佛扎进了一团棉花里,无处着力。
瓜尔佳嬷嬷盯着她看了两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可接下来半日,但凡雅若稍有动作,她便要冷言挑刺几句,从发髻的松紧到裙摆的摆动,吹毛求疵。
达哲气得晚饭都没吃多少。夜里,她拉着雅若的手,眼圈发红:“她就是故意针对你!雅若,我们告诉额吉去!”
雅若轻轻摇头,用热手巾敷着自己因长时间站立而浮肿的脚踝,声音有些疲惫,却依旧冷静:“格格,没用的。嬷嬷是宫里派来的,代表的是宫里的规矩。咱们告状,就算一时有用,也只会让她更记恨,日后使起绊子更隐蔽。况且……”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况且,嬷嬷为何独独针对我?是我哪里做得格外不好,还是……有人觉得我太‘好’了,需要敲打敲打?”
达哲愣住了,她没想那么深。
雅若却想起了家宴那日,皇太极的赞赏,哲哲的温和,布木布泰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那道始终如影随形、深海般的注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懂。
“那我们就这么忍着?” 达哲不甘心。
“忍着,学着,做得更好。” 雅若放下手巾,握住达哲的手,目光在灯下灼灼,“让她挑不出错,或者,让她挑的‘错’,变成咱们的‘对’。格格,这宫里王府,比嬷嬷难缠的人,只怕多了去了。咱们得自己先立住了,才不怕风雨。”
她的沉静和通透,像一剂定心丸,也让达哲开始学着用脑子去想事情,而不只是用情绪去应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日后,一个消息隐隐在柔远馆的下人间传开——豫郡王府着人往宫里和内务府,催问了大婚各项事宜的进度,言词间颇为急切。又有人“偶然”提及,郡王爷似乎对婚事极为上心,连府中库房都特意新置办了许多物件,琳琅满目。
这消息拐着弯,终究还是飘进了西厢房。
其木格当新鲜事说给达哲听,达哲听了,心里有些甜,又有些慌,偷偷问雅若:“雅若,他……他这是愿意娶我了吗?”
雅若正在绣一个简单的荷包,闻言,针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刺破了指尖,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含入口中,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滞涩,抬头对达哲温言笑道:“这是自然。大汗亲自赐婚,郡王爷又是重诺守礼之人,对婚事上心,正是对格格的看重。”
她说的每句话都正确,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问:那库房里琳琅满目的物件,那迫不及待的催促,究竟有几分是为了眼前这个懵懂期待的少女,又有几分……是为了那场三年前百合谷边的惊鸿一瞥,和如今这令人窒息的执念?
她不敢深想。
就在这微妙的、山雨欲来的氛围里,科尔沁的使者到了。带来了大妃哲哲和部落的赏赐,以及给衮布、达哲的家书和礼物。给雅若也有一份,是哲哲大福晋特意指出的,几匹颜色清雅的江南软缎,并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使者私下见衮布时,还传达了大妃的另一层意思:科尔沁在京中有些产业和关系,已着人暗中看顾,若有需要,可寻机联系。这无疑是给她们在盛京又加了一道隐形的护身符。
礼物抬进西厢房,达哲很是高兴。雅若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缎子,心中感激,却也更加警醒——得到越多关注和赏赐,往往也意味着身处更复杂的漩涡中心。
然而,真正的风波,起于一份“送错了”的礼物。
那是一个午后,内务府循例送来一批夏日用度的冰纱、团扇等物。负责分发的太监低着头,将其中一个用锦盒单独装着的物件,递到了雅若面前。
“这是……?” 雅若疑惑。
内侍恭声道:“回姑娘的话,这是宫里造办处新制的消暑香囊,用料精细,各宫主子都有。这份是指明给姑娘您的。”
雅若接过,锦盒入手沉甸。她打开,里面并非普通的香囊,而是一枚用极品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玉佩不过婴儿掌心大小,却雕琢得极为精致——正面是一朵舒展的百合,背面则用极细的刀工,阴刻了两行小字:幽谷自芳,不惹尘嚣。
玉质温润,雕工精湛,一望便知不是凡品,更绝非批量赐予的“消暑香囊”档次。那两行字,更是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雅若手一抖,锦盒差点脱手。
百合!幽谷!
他果然认出来了!他不仅认出来了,还用这种方式,如此直接、如此不容抗拒地,将他的“确认”和“标记”,送到了她的面前!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迅速合上锦盒,指尖冰凉。
“姑娘?” 内侍疑惑地抬头。
雅若猛地回神,强压下狂跳的心,脸上尽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内侍大人,你怕是弄错了吧?这般贵重的玉佩,岂是赏给我的?可否请您再核对一下单子?”
内侍也愣住了,接过单子细看,上面确实写着“乌讷楚格格,消暑香囊一份”。他挠挠头:“这……单子是这么写的,东西也是这么给的。许是造办处的大人们一时忙乱,装错了盒子?要不,奴才拿回去问问?”
拿回去?雅若心念电转。不,不能拿回去。若真是他送的,拿回去便是驳了他的面子,后果难料。若不是,这玉佩来路不明,经手的人越多,越容易横生枝节。
电光石火间,她已有了决断。
“不必劳烦内侍大人了。” 她将锦盒轻轻放在一旁桌上,声音恢复了平稳,“想来是底下人忙中出错。这玉佩暂且放我这儿,劳烦内侍回去禀明上头,若有哪位主子寻这玉佩,或是有何说法,再来知会奴才便是。至于赏赐的香囊,奴才愧领了,谢主子们恩典。”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贪下东西,也没立刻推出去惹事,而是将决定权交还给了“上头”,给自己留了转圜的余地。
内侍见她如此明理,也松了口气,忙应下,放下真正的香囊,退了出去。
人一走,雅若立刻让阿古拉关紧了房门。
“姑娘,这……” 阿古拉也看到了那玉佩,脸色发白。她是知道百合谷旧事的。
雅若盯着那锦盒,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拿玉佩,而是拿起了那个真正赏下来的、绣着普通兰草的香囊,紧紧攥在手里,指尖用力到发白。
“把这盒子,”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有些异样,“收到我装旧物的箱笼最底层,用别的布料盖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格格。记住,我们从来没收到过什么玉佩,只有这个香囊。”
“是。” 阿古拉毫不犹豫,立刻照办。她深知其中利害。
达哲从外面回来时,只看到雅若对着一个普通香囊发呆,笑着凑过来:“宫里赏的?样子挺别致。雅若,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 雅若迅速调整好表情,将香囊递给达哲看,“许是有些累着了。格格你看,这兰草绣得不错。”
她成功转移了话题,心里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出手了。用这种隐秘却强势的方式。
他在告诉她,他记得,他要她记得。
他在逼她做出反应。
而她,将那块可能招致祸端的玉佩深深藏起,选择用沉默和遗忘来应对。
可她不知道,这场“送错礼”的风波,并未结束。
当夜,豫郡王府的书房里,多铎听着心腹阿克敦的回报。
“东西……乌讷楚格格收下了。但她说,许是装错了盒子,玉佩暂且保管,若有人寻,便知会她。” 阿克敦小心翼翼地道。
多铎站在窗前,闻言,倏地转身,眼底晦暗深沉:“她真这么说?” 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一字不差。随后便将玉佩收了起来,未曾佩戴,也未曾再提及。”
多铎沉默了。书房里只余灯花噼啪的轻响。
她收了,却冷静地划清了界限(“装错了盒子”)。
她保管,却将主动权交出(“有人寻便知会”)。
她沉默,不曾有半分惊喜或惶恐的流露。
好,好一个乌讷楚·雅若。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莫测,甚至带着一丝被激起的、更强烈的兴奋与征服欲。
“下去吧。” 他挥挥手。
阿克敦退下,心里为那位远在柔远馆的格格捏了把汗。主子这模样,可不像是要罢休。
多铎重新看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夜色,落在柔远馆的方向。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藏起来?
沉默?
可惜,这游戏既然开始了,就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我的百合,你逃不掉的。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掀起第一道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