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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断煤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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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煤山,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寒风卷着残雪,掠过枯死的槐树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树下一道悬垂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晃动——明黄色龙袍的下摆已被夜露浸透,绣金线在惨淡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
那是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
不,此刻悬挂在那里的,只是一具正在冷却的躯壳。
剧痛。
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太阳穴,又像是整个颅骨被生生劈开。混沌中,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识洪流猛烈撞击、撕扯、交融。
一幅画面是养心殿的御案,堆积如山的奏折,辽东告急、陕西大旱、河南流寇……另一幅画面却是明亮的房间,屏幕上跳动着股票曲线、军事推演沙盘、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
“朕……我……”
喉咙被粗糙的绳索勒紧,窒息感让残存的意识剧烈挣扎。双脚本能地蹬踹,身体在空中扭曲。
“陛下——!”
苍老凄厉的哭喊从下方传来。一个白发老太监正拼命抱住他的腿向上托举,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落。
王承恩。
这个名字与记忆碎片同时浮现。司礼监秉笔太监,陪他登上煤山的唯一忠仆。
“咔嚓——”
枯枝断裂的脆响。
身体重重坠落,砸在冻硬的土地上。肺叶贪婪地吸入冰冷空气,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龙袍前襟沾染了泥土和枯叶,皇冠滚落一旁,露出散乱的黑发。
“陛下!陛下您……”王承恩扑跪过来,颤抖的手想要搀扶,又不敢触碰天子的身体。
张无忌——不,此刻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他的意识,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战略分析师张无忌的意识,已经与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的记忆、躯体完全融合。
他撑起身子,手指触到脖颈上深深的勒痕。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李自成的军队正在外城猛攻,内城即将不保,宫女太监四散奔逃,皇后自缢,公主被砍伤……绝望的皇帝带着最后一名忠仆,来到这煤山,用一根衣带结束了自己三十四岁的生命。
“真是……荒唐。”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陌生。
王承恩愣住了。陛下此刻的眼神,与半个时辰前那种万念俱灰的死寂截然不同。那眼神深处,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锐利的东西在燃烧。
张无忌闭上眼,任由两股记忆继续融合。
属于朱由检的部分:十七岁登基,铲除魏忠贤,励精图治,夜夜批阅奏章至天明。可关外建州女真铁骑屡破边关,关内流寇如野火燎原,朝廷党争不断,国库空虚……他减膳撤乐,穿打补丁的龙袍,可天下还是烂透了。那些大臣,一个个满口忠君爱国,背地里却贪墨军饷、私通流寇。今日城破前,他敲响景阳钟召集百官,竟无一人前来。
属于张无忌的部分:某军事研究所战略分析员,通晓军事史、火器发展史、经济史,参与过多次大型兵棋推演。最后记忆停留在实验室爆炸的瞬间——新型火药配方测试事故。
“所以……我死了,又活了。活在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北京城破的前夜。”
他睁开眼,看向跪在一旁的王承恩。老太监脸上混杂着悲痛、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陛下没死,是不是意味着……还有转机?
“现在什么时辰?”张无忌问,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那种平静让王承恩心头一颤。
“回、回陛下,丑时三刻了。”
“李自成的军队到哪儿了?”
“探子最后来报……已破彰义门,正往内城来。御马监的太监们开了城门……”王承恩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伏地痛哭,“奴婢该死!奴婢护驾不力!”
张无忌没有理会他的请罪。他迅速在脑海中调取历史记忆:真实历史上,崇祯于三月十九日凌晨自缢,李自成上午入紫禁城。现在距离城破,最多还有三四个时辰。
时间。
最缺的就是时间。
但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既然自己穿越而来,那么这个世界的历史,是否还严格遵循原来的轨迹?李自成攻城的速度、兵力部署、城内守军的抵抗意志……这些都可能因为自己这个“变数”而产生微妙变化。
“扶朕起来。”他伸出手。
王承恩慌忙起身搀扶。张无忌站直身体,拍了拍龙袍上的尘土。这个动作让王承恩又是一愣——陛下向来极重仪容,此刻却对满身污秽毫不在意。
“陛下,我们……我们去哪儿?”王承恩小心翼翼地问,“奴婢知道一条密道,或许能出城……”
“出城?”张无忌转头看他,月光下那张年轻却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是大明天子,要出城去哪里?”
“可、可是贼兵……”
“贼兵入城,朕就更不能走。”张无忌打断他,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皇冠。金冠上镶嵌的东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王承恩,你怕死吗?”
老太监浑身一震,随即重重叩首:“奴婢这条命是陛下的!陛下要奴婢死,奴婢绝不苟活!”
“朕不要你死。”张无忌将皇冠戴回头上,虽然发髻散乱,但那顶金冠一戴,属于帝王的威严便重新回到了这具身体里,“朕要你陪朕,再赌一次大明国运。”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
王承恩提着唯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几步。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和火光——那是外城还在抵抗的零星守军,或者,已经是闯军在劫掠了。
张无忌走得很稳。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急速梳理信息。
首先是兵力。北京城内还有多少可战之兵?三大营名存实亡,京营腐败不堪,锦衣卫还能抽调多少?太监们组成的“内操军”根本就是笑话。
其次是人心。文武百官跑的跑、降的降,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也在逃散。真正能用的,恐怕只有身边这个老太监,以及少数几个死忠。
最后是时间。三四个时辰,够做什么?
“陛下,前头就是万岁山寿皇亭了。”王承恩低声提醒,“是否要歇息片刻?”
张无忌摇头:“直接回乾清宫。”
“可乾清宫那边……怕是已经乱了。”
“乱才好。”张无忌淡淡道,“乱中才能看清,谁是真忠,谁是假义。”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向王承恩手中提着的另一个包袱:“那是什么?”
王承恩脸色一白,犹豫片刻,还是解开包袱。里面是三样东西:一方玉玺,一份明黄色卷轴,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布衣。
“玉玺是陛下让奴婢带着的……这衣裳,是陛下吩咐若有不测,让奴婢为陛下更换的常服。”王承恩的声音发颤,“还有这……这是陛下刚才在山亭写的……”
张无忌接过那卷轴,展开。
“朕自登基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致逆贼直逼京师……”
罪己诏。
历史上崇祯皇帝最后的绝笔。字迹潦草,墨迹未干,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通篇都是自责,将亡国之责揽于一身,最后恳求李自成“勿伤百姓一人”。
张无忌静静看着。他能感受到书写这封诏书时,那个原本的朱由检心中是何等绝望、悲愤与不甘。一个十七岁接手烂摊子、拼命想当好皇帝的年轻人,最终被现实碾碎。
“写得真好。”他轻声说。
王承恩愣住了。
下一秒,张无忌双手抓住卷轴两端,用力一撕!
“刺啦——”
帛锦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刺耳。
“陛下!”王承恩惊得跪倒在地。
张无忌没有停手。他将撕成两半的卷轴叠在一起,再撕,再叠,再撕。直到那封罪己诏变成一堆碎片。然后他扬起手,碎片被山风吹散,像一群仓皇飞舞的白蝶。
“陛下,这、这是为何……”王承恩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这份诏书,救不了大明,也救不了百姓。”张无忌看着碎片消失在黑暗中,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自责有什么用?恳求逆贼发善心有什么用?王承恩,你记住——乱世之中,能救人的从来不是道德文章,而是刀剑、火铳、粮食,还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杀人的决心。”
王承恩抬起头,看见年轻的皇帝站在惨淡月光下,身影挺拔如松。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优柔、焦虑、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走吧。”张无忌转身继续下山,“朕还有事要做。
乾清宫果然已经乱了。
当张无忌和王承恩穿过玄武门,踏入宫院时,看见的是四处奔逃的太监宫女。有人抱着包袱,有人抬着箱笼,甚至有人为了争夺一件瓷器大打出手。火光摇曳,人影幢幢,哭喊声、咒骂声、瓷器碎裂声混成一片。
“反了!都反了!”王承恩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喝道,“陛下在此!还不跪迎!”
混乱的人群瞬间静止。
所有人转过头,看见站在宫门处的皇帝。龙袍沾尘,皇冠歪斜,脖颈上还有一道刺目的勒痕。但他就那样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哐当——”
一个太监手中的青花瓷瓶落地摔碎。
紧接着,扑通跪地声此起彼伏。有人是真被天威震慑,有人是吓得腿软,也有人眼神闪烁,在盘算着此刻跪拜是否还来得及。
张无忌没有理会他们。他径直走向乾清宫正殿,推开那扇沉重的朱红殿门。
殿内烛火未熄,御案上奏折散乱,一方砚台被打翻,墨汁泼洒在摊开的地图上——那是京畿防务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的防线,已经被一道道黑色箭头刺穿。
王承恩慌忙上前,想要收拾。
“不必。”张无忌阻止了他,自己走到御案后坐下。这个位置他既熟悉又陌生——朱由检的记忆里,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张无忌的意识里,这是他第一次坐在龙椅上。
感觉……很沉重。
不是龙椅本身的重量,而是压在肩上的、一个即将崩塌的帝国的重量。
“王承恩。”他开口。
“奴婢在。”
“你现在出宫,去找三个人。”张无忌从散乱的奏折中抽出一张空白纸,提笔蘸墨——墨已半干,他皱眉,王承恩立刻上前磨墨。
笔尖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
李邦华(兵部尚书,虽老迈但尚存气节)
张缙彦(户部侍郎,管着最后一点粮草)
巩永固(驸马都尉,统领部分锦衣卫)
“告诉他们,朕在乾清宫等他们。半个时辰内不到……”张无忌顿了顿,“就永远不用来了。”
“奴婢遵旨!”王承恩双手接过纸条,转身就要走。
“等等。”张无忌又叫住他,“再传一道口谕:凡此刻仍在宫中各司其职、未逃未抢者,无论太监宫女,明日每人赏银十两。已逃者,格杀勿论。”
王承恩浑身一震:“陛、陛下,此刻宫中守卫空虚,若行杀戮,恐生变乱……”
“就是要让他们乱。”张无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乱,才能把老鼠都吓出来。去吧。”
老太监深深看了皇帝一眼,终于咬牙转身,小跑着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殿内重归寂静。
张无忌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脖颈的勒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脑海中不断翻涌的记忆碎片——两个灵魂、两段人生、两种认知在激烈碰撞。
他想起实验室爆炸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新型硝化纤维的分子结构图。想起兵棋推演中,关于明末火器改良的十几套方案。想起那些历史论文里,对崇祯皇帝性格缺陷的分析:多疑、急躁、缺乏战略定力……
“多疑?”他喃喃自语,睁开眼,看向殿外漆黑的夜空,“那是因为他身边的人,确实都不可信。”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拥有朱由检的记忆,知道谁是庸臣、谁是能吏、谁首鼠两端、谁可堪一用。更重要的,他拥有超越这个时代三百多年的知识:火器原理、军事组织、经济规律、政治权术……
“李自成。”他念出这个名字。
历史上,这位闯王进北京后,迅速腐化堕落,部下烧杀抢掠,最终在山海关被吴三桂和多尔衮联手击溃。但那是原本的历史轨迹。
现在,历史已经改变。
因为一个本该在煤山自缢的皇帝,还活着。
“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张无忌站起身,走到殿门口。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但黎明到来时,北京城将迎来它命运中最血腥的一天——要么被流寇攻破,要么……
“要么,被我改写。”
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承恩回来了,身后跟着三个身影——一个白发老者,一个中年文官,还有一个身穿飞鱼服的武将。三人都是气喘吁吁,衣冠不整,显然是在睡梦中被叫醒,匆忙赶来的。
他们跪在殿前石阶下,抬头看见站在殿门口的皇帝时,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尤其是那位白发老者,兵部尚书李邦华,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泪水:“陛下!老臣……老臣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张无忌看着他们,目光一一扫过。
李邦华,七十三岁,崇祯二年任兵部尚书至今,能力平庸但还算忠心。
张缙彦,四十六岁,户部侍郎,贪财但怕死,可用而不可信。
巩永固,三十八岁,驸马都尉,崇祯妹夫,统领部分锦衣卫,忠诚度最高。
“都进来吧。”他转身走回殿内,“时间不多,朕长话短说。”
三人慌忙起身进殿,再次跪倒。
张无忌没有让他们平身。他重新坐回龙椅,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这是一个在现代会议室里常见的姿势,但在乾清宫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邦华,京营还有多少能战之兵?”
老尚书一愣,随即颤声道:“回陛下,三大营名册上有十二万,但……但实际能上城墙的,不足三万。且粮饷拖欠半年,士气……”
“朕不问名册,问实际。”张无忌打断他,“给你一个时辰,去各营点验。凡能持兵器、能站立者,全部集中到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这三处。老弱病残,发给三日口粮,令其归家。”
“陛下!这、这如何来得及……”
“来不及,就提头来见。”张无忌的声音没有起伏,“张缙彦。”
“臣在!”户部侍郎连忙应声。
“太仓还有多少存粮?银库还有多少现银?”
“存粮……不足五万石。现银,前日刚发了一批饷银,库中只剩、只剩八万余两……”
“撒谎。”张无忌淡淡道。
张缙彦脸色瞬间惨白。
“朕知道,你在广安门外的私宅里,藏着至少三万石粮,五万两银。”张无忌看着他,眼神像刀子,“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一个时辰内把粮食银子运到户部衙门,朕当你将功折罪。二,朕让巩永固带锦衣卫去抄家,然后你全家老小,午门外问斩。”
“陛、陛下!臣冤枉!臣……”
“选。”
一个字,冰冷如铁。
张缙彦瘫软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中衣。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皇帝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崇祯也会发怒、也会杀人,但从未如此精准、如此冷酷地捏住人的命脉。
“臣……臣选一。”他伏地颤抖。
“很好。”张无忌转向最后一人,“巩永固。”
“臣在!”驸马都尉挺直腰背。
“锦衣卫还能调动多少人?”
“回陛下,南北镇抚司在册三千六百人,但昨夜逃散过半。臣能立刻召集的,约八百人。”
“够了。”张无忌站起身,走下御阶,来到三人面前,“这八百人,你分成四队。一队随李邦华去各营督军,有畏战退缩者,立斩。一队随张缙彦去运粮运银,有中饱私囊者,立斩。一队守住紫禁城各门,有擅闯者,立斩。”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最后一队,你亲自带领,跟朕去一个地方。”
“敢问陛下,去何处?”
张无忌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殿门口,望向东方越来越亮的天色。
晨光刺破黑暗,照亮了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也照亮了远处外城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那是闯军在焚烧民居,或者,是在焚烧抵抗者的尸体。
“去军器局。”他说,“朕要去看看,大明最后的火器,还能不能响。”
殿内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茫然。
皇帝要去军器局?在这城破在即的时刻?
但没有人敢问。因为皇帝转身时,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绝望的疯狂,而是冷静到极致的、属于猎手的眼神。
王承恩悄悄上前,低声问:“陛下,是否要更衣?这身衣裳……”
张无忌低头看了看沾满泥土的龙袍,又摸了摸脖颈上的勒痕。
“不必。”他说,“就让所有人看看,朕是从煤山的鬼门关爬回来的。也让所有人知道——”
他推开殿门,晨风灌入,吹起他散乱的黑发。
“这一次,朕不会再给任何人,把朕逼上煤山的机会。”
天,彻底亮了。
北京城的最后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