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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火药与人心 ...

  •   晨光刺破煤山方向的阴霾,却照不透北京城上空厚重的烽烟。张无忌——这具躯壳里搏动着两个灵魂的奇异存在——没有更换那身沾满夜露、泥土和死亡气息的龙袍。脖颈上那道紫红色的勒痕在渐亮的天光下狰狞毕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更像一面无声的旗帜,宣告着旧帝已死,某种更冷硬、更决绝的东西从煤山的槐树下爬了回来。王承恩小跑着跟在身后,老太监的□□而急促,巩永固按剑紧随,二十名锦衣卫缇骑沉默地散开护卫,飞鱼服的下摆在晨风中微微摆动,绣春刀鞘与甲叶的轻微碰撞声,是这死寂皇城里唯一带着生气的节奏。

      他们从玄武门出宫城。外面的世界比宫内更彻底地展现了末日图景:街道上散落着被践踏的包袱、翻倒的独轮车、摔碎的瓦罐;几具尸体横陈在血泊中,不知是溃兵劫掠的牺牲品还是趁乱私斗的结果;远处,德胜门、阜成门方向传来的不再是隐约的喧嚣,而是清晰的喊杀声、金属撞击声,以及房屋燃烧时梁柱坍塌的闷响。焦糊味、血腥味和粪便的恶臭混杂在空气里,吸一口都让人胃部翻搅。属于朱由检的记忆涌起深切的悲凉与无力,但属于张无忌的意识像一块浸过冰水的铁,将这些情绪死死压住。分析,判断,行动。生存不需要感伤。

      “陛下,前头就是盔甲厂胡同。”巩永固低声道,指向一条狭窄的巷子。胡同口连个把守的兵丁都没有,只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孩童,正惊慌地从低矮的房舍里拖出些破烂家当。

      军器局衙署比想象中更破败。门楣上的漆皮剥落大半,石阶裂缝里长着枯草。院内空荡死寂,只有堂前几个穿着皱巴巴官袍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看到皇帝一行人闯入,他们先是愣住,待目光触及那身明黄和那张苍白却眼神如刀的脸,顿时魂飞魄散,扑通跪倒一片,额头磕在青砖上咚咚作响。

      “臣……臣等叩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死罪!死罪!”为首的是个干瘦如柴的老者,军器局大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无忌没叫起,目光扫过空荡的院落和半开的作坊门,那里头黑黢黢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火药库还有多少存量?工匠何在?今日为何不开工?”

      大使汗如雨下:“回、回陛下……火药……火药约存八千余斤,可、可近日阴雨,有些受潮……工匠……工匠昨夜闻贼讯,逃散大半,如今……如今只剩百余人,都、都惶惶不安,未曾开工……”

      “带朕去看。”命令简短,没有温度。

      大使连滚爬起,引着众人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来到后院一排低矮的库房。库房门锁已被砸开,里面胡乱堆着些木桶和麻袋,覆盖的油布破了好几个洞。王承恩示意一名锦衣卫上前,撬开一个木桶。灰黑色、结着硬块的粉末暴露出来,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涩霉味,全然不是合格火药应有的均匀细腻。

      张无忌蹲下身,不顾龙袍下摆拖在尘土里,用手指捻起一点,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化学知识在脑中自动解析:硝酸钾纯度极低,混杂大量氯化钠、硫酸镁等杂质;硫磺和木炭比例也明显失调,颗粒粗糙。这样的火药,威力不到三成,炸膛风险却高得吓人。他想起史料记载,明末官制火药质量低劣,常导致火铳手临阵不敢发射,或发射即炸伤自己。

      “这就是你们为大明将士提供的杀敌利器?”张无忌站起身,声音不高,却让在场所有人骨髓发冷。他盯着那大使,“朕记得,去年工部奏报,拨给军器局采买硝石、硫磺的银子,是五万两。这些银子,就买了这些废物?”

      “陛下明鉴!户部拨款迟迟不到,市面硝磺价格飞涨,工匠工食银也欠了三个月,臣、臣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大使伏地痛哭,台词熟练,显然排练过多次。

      张无忌不再看他,转向巩永固:“拿下。查抄其家,账目、书信,一概封存。若其家产与俸禄明显不符,”他顿了顿,“立斩,家眷流徙。”

      “遵旨!”两名锦衣卫如狼似虎扑上,将那瘫软如泥的大使拖了下去,青砖地上留下一道水渍。

      剩下的几名官员和闻讯赶来的几个工匠头目,全都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光杀人不够。张无忌很清楚,必须立刻拿出能活命的东西。他走到院子中央,晨光照在他脏污的龙袍和脖颈的勒痕上,形成一种诡异而威严的图腾。“所有还在的工匠,立刻集合。能做事、肯做事的人,朕保他全家平安,事后每人赏银十两,米五斗。想趁乱偷跑、怠工、或偷工减料的,”他目光扫过那些惊恐浑浊的眼睛,“格杀勿论,妻儿连坐。”

      很快,百余名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工匠被驱赶到院落中。他们大多年纪不轻,手指粗糙黢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麻木,还有一丝深藏的怨愤。他们是这个帝国最底层的技术劳动者,被拖欠工食,被克扣材料,在腐败的体系中挣扎求存,如今城破在即,最先被抛弃的也是他们。

      张无忌不再废话。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将现代化学的只鳞片爪,转化成他们能理解、能执行的生产指令。“第一,将所有库存硝石,无论块状、粉末,全部搬出。准备大锅、清水、柴火。”
      “第二,去找最细密的麻布,三层叠起缝成滤袋。再找柳木炭或松木炭,碾成细粉,越细越好。”
      “第三,准备干净的陶缸、木桶,刷洗干净,一个不留。”
      “第四,立刻生火,烧开十锅水。”

      工匠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王承恩和巩永固也一脸茫然,但他们不敢多问,只是厉声催促众人动作。

      张无忌直接挽起沾满尘土的龙袍袖子——这个动作让所有工匠倒吸一口凉气——走到一堆刚搬出来的、夹杂泥土草屑的粗硝石前。他拿起一块,对旁边一个手指关节粗大、眼神相对清亮的老工匠说:“看好了,朕只教一遍。这才是提纯硝石的法子。”

      他指挥着工匠将大块硝石砸碎至拇指大小,投入沸腾的大锅水中。“硝石溶于热水,泥沙草叶不溶。待全部化开,用麻布滤袋过滤,滤去杂质。”他一边说,一边亲自示范将滚烫的硝水倒入垫了多层麻布的木桶过滤,浑浊的液体经过麻布,流入下方陶缸时,已变得澄清许多。“滤出的净水,倒入陶缸,静置,等待冷却结晶。结晶后取出,阴干,不可暴晒。”

      老工匠瞪大了眼睛,他从未听过如此清晰、步步分解的提纯流程。传统的“淋硝法”全凭经验,效率低下,纯度靠运气。皇帝的方法却像庖丁解牛,精准而直接。

      “硫磺需研细,过细筛。木炭要干透,同样研细过筛。”张无忌转向另外的材料堆,“记住比例:硝石十份,硫磺一份半,木炭一份半。用戥子给朕称准了,误差不得超过半钱!”

      他精确到苛刻的口吻和不容置疑的态度,像一根鞭子,抽散了工匠们的惶恐和麻木。一种奇异的氛围在弥漫:天子,万乘之尊,竟然在城破之际,亲临这肮脏油腻的作坊,手把手教他们如何配制火药!虽然难以置信,但皇帝对材料特性、配比细节的熟悉程度,又让他们这些老匠人隐隐觉得,这或许……真的有用?

      几个胆大的工匠开始依言操作。烧火,砸硝,过滤……当第一锅硝水在陶缸中慢慢冷却,析出比官店上等货还要洁白细腻的晶体时,人群中发出了压抑的惊呼。老工匠颤抖着手捞起一些,在掌心捻看,又用舌尖尝了一点(这是他们检验硝石纯度的土法),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光彩:“纯!比官店买来的上等硝还纯!陛下……这、这法子……”

      “照做就是。”张无忌打断他,转向另一组负责混合的工匠,“称好的药粉,倒入木槽,用木铲初步拌匀。然后移至石臼,加入少量烧酒湿润,用木杵捣碾。要匀,要透,但不可用力过猛生热。捣至万杵以上,药料成湿润泥状,取出阴干,不可见明火,不可暴晒。干后破碎成粒,用箩筛分出大、中、小三种颗粒,大者用于火炮,中者用于佛郎机,小者用于鸟铳。”他几乎是在复述记忆中《神器谱》的工艺,但结合了更科学的提纯前提。

      老工匠扑通跪下,重重磕头:“陛下真乃神人!此法……此法若成,火药威力必增数倍!奴婢……草民等,定当竭尽全力!”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工匠跟着跪下,不是出于对皇权的恐惧,而是出于对技艺突破的本能敬畏和绝境中看到一丝光亮的本能抓住。

      张无忌心中稍定。基本原理是通的,这个时代的工艺基础也能支撑。他看向王承恩:“你在此监督。以此法,全力赶制火药。完成五十斤,赏领头工匠白银十两,其余人等按劳分赏。若有懈怠、偷工减料、或试图携药潜逃者,”他看了一眼地上未干的水渍,“立斩,悬首于门。”

      “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王承恩挺直了佝偻的背,他知道,这是陛下将扭转战局的希望押在了这里。

      “巩永固。”
      “臣在!”
      “派得力人手,持朕手谕,去城内所有药铺、染坊、道观、乃至茅厕墙根,搜集硝土、硫磺,无论多少,全部征用,按市价给付银两。”他记得张缙彦正在运来的赃银,“抗命不交、囤积居奇者,以资敌论,立斩抄家。”
      “臣明白!”

      安排完这些,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猛然袭来。这身体本就积劳成疾,又经历了煤山自缢的创伤、一夜未眠和高度精神紧绷。他扶住旁边一个装满水的陶缸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陛下!”王承恩和巩永固同时惊呼上前。

      张无忌摆摆手,深吸了几口混杂着火药硫磺味和清晨寒意的空气,强行压住翻腾的气血。他抬起头,望向德胜门方向。那里的天空被更多的黑烟染污,炮声似乎更密了一些,隐约还能听到某种沉闷的、像是巨木撞击城门的声音。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飞速消逝。

      他必须赢下这场与时间的赛跑。军器局是第一步,是技术的种子。但种子需要土壤才能生长,而土壤,是人心,是组织,是铁一般的纪律和豁出去的决心。他转身,对巩永固道:“这里交给王承恩。你随朕去德胜门。朕要亲眼看看,李自成的闯军,到底有多凶悍。”

      他迈步向外走去,步伐依旧稳定,尽管龙袍下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那身脏污的明黄,脖颈上狰狞的勒痕,在越来越亮的、却无法驱散烽烟的晨光中,构成了一幅令人过目难忘的画面。留下的工匠们呆呆望着皇帝的背影,老工匠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句:“陛下保重!”随后,所有工匠都跟着喊了起来,声音参差不齐,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悲壮的热度。

      张无忌没有回头。他知道,仅仅展示知识和施以杀戮,不足以真正凝聚人心。他必须带着他们,去赢得一场实实在在的、血腥的胜利。只有胜利,才能让这微弱的火种,燃烧成足以照亮黑暗的火焰。

      晨光彻底照亮了北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也照亮了通往德胜门的、布满逃难者丢弃物和零星血迹的道路。皇帝和他的小小护卫队,向着炮火与喊杀声最浓密的方向,逆着溃散的人流,沉默而坚定地前行。远处,德胜门的轮廓在硝烟中若隐若现,那里,将是检验火药与人心的第一个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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