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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德胜门炮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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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彻底撕裂夜幕时,德胜门已近在眼前。
张无忌勒住缰绳——这匹从御马监匆匆牵出的蒙古马不安地喷着鼻息——目光越过前方溃散的人流,落在那座巍峨的城楼上。德胜门箭楼高耸,飞檐斗拱在烽烟中若隐若现,瓮城的轮廓像一只巨兽匍匐在北城墙外。但此刻,这座本该固若金汤的防御节点正发出痛苦的呻吟。
喊杀声从瓮城外滚滚而来,混杂着火炮沉闷的轰鸣、火铳零星的爆响,以及一种更原始的声音:成千上万人冲锋时的嘶吼,木头撞击城门的闷响,还有箭矢破空的尖啸。空气中硝烟味浓得呛人,其间还裹挟着血腥和一种焦糊的肉味——那是火油罐点燃后烧着人体产生的恶臭。
“陛下,不能再往前了!”巩永固策马挡在皇帝身前,这位驸马都尉的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瓮城外已是战场,流寇的游骑已渗透到护城河一带!”
张无忌没有回答。他眯起眼,脑海中迅速调取着关于德胜门的一切记忆。属于朱由检的部分:这是北京内城九门之一,正统年间增筑瓮城、箭楼,城墙底部厚达二十米,顶部也有十六米,护城河宽三十至六十米。属于张无忌的部分:历史上,李自成大军正是在三月十九日从此门入城。但那是原本的历史——在原本的历史里,此刻的崇祯应该已经吊死在煤山的槐树上。
“守将是谁?”他问,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异常平静。
“是……是襄城伯李国桢。”巩永固迟疑了一下,“但半个时辰前探马来报,李国桢已退入内瓮城,外瓮城……怕是快要丢了。”
“废物。”张无忌吐出两个字。他想起史料记载,李国桢在真实历史上投降了李自成,后来被拷掠致死。这种勋贵子弟,承袭爵位,养尊处优,根本不懂打仗。
他催马向前。巩永固和王承恩想要阻拦,却见皇帝回头瞥来一眼——那眼神里的东西让他们把话咽了回去。那是煤山的夜色、脖颈的勒痕、军器局里亲手撕碎的罪己诏共同淬炼出的某种决绝。二十名锦衣卫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在溃兵和难民中逆流挤出一条路。
越靠近城门,景象越惨烈。护城河的石桥上堆满了尸体,有穿号衣的明军,更多是衣衫褴褛、头裹红巾的闯军。河水泛着暗红色,几具浮尸卡在桥墩处,随波晃动。瓮城的外墙已被熏黑,多处垛口坍塌,守军的旗帜歪斜地插在箭楼旁,上面有焦黑的破洞。
“让开!让开!”巩永固厉声呵斥着堵在门洞前的败兵。那些士兵大多带伤,眼神涣散,看到锦衣卫的飞鱼服才勉强让出一条缝隙。穿过幽深的门洞,瓮城内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几个军医模样的老者正在用烧红的烙铁烫合伤口,焦臭味弥漫;墙角堆着来不及运走的尸体,苍蝇嗡嗡盘旋;而最内侧通往内城的闸门紧闭,门楼上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正焦急地向下张望。
“李国桢何在?”张无忌扬声问道。
门楼上一个身穿山文甲、头盔却不知丢到哪里的中年将领浑身一颤,连滚爬下楼梯,扑跪在地:“臣……臣襄城伯李国桢,叩见陛下!陛下怎、怎亲临险地……”
“朕问你,外瓮城还能守多久?”
李国桢脸色惨白:“贼寇攻势太猛,火炮、云梯、冲车齐上……臣、臣已血战两个时辰,伤亡过半,火药将尽……陛下,外瓮城守不住了,当务之急是拉起吊桥,封闭内门,凭内城固守……”
“所以你要放弃外瓮城?”张无忌打断他,“放弃这道缓冲,让贼寇直接攻打内城墙?放弃瓮城上那十二门红夷大炮?”
“可、可炮子已尽,炮手也死伤大半……”
“炮子尽了,就去找。炮手死了,你就自己上去。”张无忌翻身下马,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血污。他走到一堆伤员旁,俯身从一个死去炮手僵硬的手中,掰下一柄沾血的点火杆。那动作让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
“陛下!”王承恩失声。
张无忌直起身,举起那根点火杆。杆头的火药残渣和血混在一起,在晨光中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你们都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伤员的呻吟和远处的喊杀,“朕,朱由检,大明天子,昨夜在煤山上吊没死成。阎王不收,让朕回来再打一仗。”
死寂。连伤员的呻吟都停了。
“现在,朕就站在这里。朕身后是紫禁城,是太庙,是北京城百万百姓。朕身前,是李自成的贼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茫然、恐惧、麻木的脸,“你们可以逃。像他们一样——”他指向门外溃散的人流,“逃回家,等着闯军破城,等着他们抢你的粮食、淫你的妻女、烧你的房子。或者,你们可以跟着朕,守住这道门。”
他转身,指向瓮城内侧一座堆满杂物的马厩。几个士兵正慌乱地从里面搬出些箱笼。“那里面是什么?”
“是……是备用炮子,还有一些火药,但受潮了……”一个百户颤声回答。
“全部搬出来。现在。”张无忌下令,随即看向李国桢,“你,带还能动的人,上城墙。把所有的火油、滚木、礌石,全搬到垛口。弓箭手集中到箭楼两侧,听号令齐射。”
“可、可贼寇已有部分登上外城墙,正往这边……”
“那就把他们打下去。”张无忌已经走向那堆刚搬出的火药箱。他撬开一个,里面果然是受潮结块的火药,和军器局仓库里那些如出一辙。“王承恩,去找锅,找水,找麻布。巩永固,带你的人去协助搬运守城器械。李国桢,你还愣着干什么?”
襄城伯如梦初醒,连滚爬起,嘶哑着嗓子开始吆喝手下军官。一种诡异的能量开始在这濒临崩溃的瓮城里流动——皇帝亲自站在血污中指挥,这景象太过荒诞,荒诞到冲散了部分恐惧。几个老兵率先站起来,默默走向堆放在墙角的滚木。接着是更多。
张无忌则蹲在那堆火药旁,重复着在军器局教过的步骤:砸碎、溶解、过滤、结晶。只不过这次更简陋,更匆忙。王承恩找来一口行军锅,几个伤兵帮忙生火。当第一锅硝水开始析出晶体时,外城墙方向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贼寇突破缺口了——!”瞭望哨凄厉的叫声传来。
张无忌抬头。透过瓮城内门洞,可以看见外城墙的一段已爬上数十名红头巾的闯军,他们正挥舞着刀斧,砍杀着零星的守军,并向瓮城方向压来。更远处,黑压压的闯军主力像潮水般涌过护城河上的尸体,云梯再次架起。
“陛下,请速退入内城!”巩永固急道,手已按在绣春刀上。
张无忌却站起身,走向那几门架设在瓮城城墙上的红夷大炮。炮身冰冷,炮口指着外城墙的方向。他检查了其中一门,炮膛里果然空空如也,炮手倒在旁边,胸口插着支羽箭。
“炮子呢?合格的炮子,还有多少?”
“只剩……只剩五发了。”一个满脸烟灰的老炮手匍匐过来,指着墙角几个木箱,“其他都是受潮的劣药,不敢用,怕炸膛。”
五发。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
张无忌闭眼,深吸一口气。属于张无忌的现代知识在疯狂搜索:火炮射程、抛物线、霰弹与实心弹的区别、城墙高度、敌军密度……属于朱由检的记忆则在翻涌:当年袁崇焕在宁远用红夷大炮击伤努尔哈赤;己巳之变时,满桂在德胜门外惨败,部分原因正是城头火炮误伤己军;而于谦在北京保卫战中,正是在德胜门设伏,用火铳火炮大破瓦剌骑兵。
两者融合,一个冒险的计划在脑中成形。
“把那五发炮子搬过来。”他睁开眼,眼神锐利,“还有,把所有受潮的火药,不管结块多严重,全部集中。再去搜集铁钉、碎铁、石子,越多越好。”
老炮手愣住了:“陛下,受潮的火药点不着啊,就算点着也威力大减,而且极容易炸膛……”
“朕知道。”张无忌已经动手,将那些受潮的火药块掰碎,混合着刚提纯出的硝石晶体、硫磺粉和木炭粉,比例凭手感估算。这不是精细活,这是赌命。“你们照做就是。李国桢!”
“臣在!”
“把你的人从外城墙缺口撤下来,全部退入瓮城。放闯军进来。”
“什么?!”李国桢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他们进来。”张无忌重复,手下动作不停,“让他们占领外城墙那段缺口,让他们以为胜利在望,让他们的人聚集在那里——越多越好。”
巩永福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太险了!一旦外城墙失守,瓮城便是孤岛!”
“瓮城本来就是孤岛。”张无忌将混合好的粗糙火药塞进一个空火药桶,又倒入大量铁钉碎石,“但孤岛,也可以是陷阱。”他想起于谦的战例:伏兵于空舍,诱敌深入,火器齐发。只不过,于谦当年有完整的神机营,有精心布置的伏击圈。而他只有这破烂的瓮城,五发实心炮弹,一堆劣质火药,和一群残兵败将。
“去执行。”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李国桢咬了咬牙,转身嘶吼着下令。残余的守军开始从外城墙缺口处溃退,这进一步刺激了闯军的攻势。红头巾的浪潮欢呼着涌上城墙,迅速占领了那段三十余丈的缺口,并向两侧扩张。更多的云梯架起,更多的闯军蚁附而上。他们看到了瓮城内混乱的景象,看到了紧闭的内城门,看到了城头上稀疏的守军——以及,那几门沉默的红夷大炮。
“他们以为炮没用了。”张无忌低语。他站在一门火炮后,亲手将一发实心铁弹填入炮膛,然后是小心翼翼称量过的、混合了新提纯火药的火药包。老炮手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这种混合火药的威力根本无法预测。
“陛下,让奴婢来吧……”王承恩声音发颤。
张无忌摇头。他调整着炮口的角度,不是对准远处潮水般的敌军主力,而是对准了外城墙那段已被占领的缺口下方——那里,瓮城与外城墙之间的狭窄空地,正涌入越来越多的闯军士兵,他们拥挤着,叫嚣着,准备冲击瓮城的内墙。
“其他四门炮,全部对准同一区域。”张无忌下令,“装填实心弹。等朕号令。”
炮手们手忙脚乱地操作。此刻,外城墙上的闯军已经开始向瓮城放箭,箭矢零零落落地射在垛口上,发出“夺夺”的声响。几个守军中箭倒地。恐慌再次蔓延。
张无忌却异常平静。他计算着距离、角度、火药量。现代弹道学的知识碎片与明代火炮的实际性能在脑中艰难地磨合。这就像在实验室里做一次极度危险的实验,而实验失败的结果,是死亡,是城破,是历史重演。
“差不多了。”他看着那片空地已聚集了至少数百名闯军,后续还在不断涌入。他举起那根沾血的点火杆,伸向火盆。
“陛下,距离太近,实心弹会直接打穿人群,杀伤有限……”老炮手忍不住提醒。
“朕知道。”张无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所以,朕没打算只用实心弹。”
他点燃了火门上的引线。嗤嗤的火花窜入炮膛。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轰鸣!
炮身猛然后坐,白烟喷涌。几乎同时,其他四门炮也相继发射。五发实心铁球呼啸着划出低平的轨迹,狠狠砸进拥挤的闯军人堆中。血肉横飞,惨叫声瞬间炸响。实心弹的贯穿力在密集人群中造成了可怕的通道,但正如老炮手所说,杀伤范围有限。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闯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打得懵住、尚未散开时,张无忌厉声喝道:“放!”
瓮城城墙两侧,被李国桢集中起来的弓箭手和残余的火铳手,将箭矢和铅弹向着那片区域倾泻而下。但这依然不够。
张无忌已经冲向那桶装满劣质火药、铁钉碎石的混合物。他将其推到城墙边,用刀砍开桶盖,然后将一根长长的引信插进去。
“陛下,不可!”王承恩魂飞魄散。
张无忌点燃引信,用尽力气将那沉重的木桶推下城墙!
木桶翻滚着坠落,砸进下方混乱的人群。引信嘶嘶燃烧。
一秒。两秒。
然后——
并非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一声沉闷的、仿佛憋足了气的巨响。火光从桶的裂缝中迸发,并不猛烈,却瞬间引燃了桶内大部分火药。更大的效果来自于那些被炸飞出去的铁钉、碎石和未充分燃烧的火药块——它们像一场致命的暴雨,以木桶落点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溅射!
噗噗噗噗!
那是铁钉嵌入□□的声音。是碎石砸碎骨骼的声音。是燃烧的火药块粘在衣服上、皮肤上继续燃烧的声音。那片区域瞬间变成了地狱。没有被实心弹直接击中的人,却在这毫无死角的溅射攻击下成片倒下,哀嚎声陡然升高了八度。
更重要的是心理打击。这种从未见过的、看似威力不大却杀伤方式诡异的攻击,让闯军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他们不知道明军还有什么古怪武器。拥挤的阵型瞬间崩溃,前面的人拼命想往后逃,后面的人还在往前挤,自相践踏,死伤骤增。
外城墙上的闯军攻势也为之一滞。他们看不清下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恐怖的爆炸和惨叫,看到浓烟和火光从瓮城方向升起。
“就是现在!”张无忌抹了把脸上的烟灰,对李国桢吼道,“带你的人,反冲缺口!用火油,用滚木,把爬上来的贼寇打下去!”
李国桢此刻已被皇帝这疯狂的一手震撼得热血上涌,他嘶吼着,亲自带着一队家丁和还能战斗的士兵,冲向连接外城墙的阶梯。滚木礌石轰然落下,火油罐砸在云梯上燃起熊熊大火。失去了后续支援、又因瓮城下的惨状而军心浮动的闯军,在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下开始溃退。
张无忌靠在冰冷的炮身上,剧烈喘息。脖颈的勒伤在刚才用力时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渗出来。王承恩连滚爬过来,用颤抖的手想为他包扎。
“不用。”张无忌推开他,目光依然盯着战场。他看到外城墙上的闯军在减少,看到李国桢的人重新夺回了部分垛口,看到更远处,闯军主力的旗帜似乎向后移动了一些。
还不够。一次局部的反击,不足以击退数万大军。李自成的主力还在,他们很快会重整旗鼓。
但至少,德胜门,暂时守住了。
至少,他证明了,哪怕用最劣质的材料、最残破的军队、最疯狂的计划,也能撬动历史的齿轮。
至少,这瓮城里还活着的士兵,此刻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帝,而是看一个……或许能带着他们活下去的怪物。
远处,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在德胜门箭楼飞翘的檐角上,洒在城墙下堆积的尸体上,洒在瓮城内每一个血污满身、却依然站立着的人脸上。
张无忌抬起头,迎着那光芒,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晨曦的空气。
第一战,赢了。
但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