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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重逢 ...

  •   盛京硝烟,还没散干净。

      千秋宴宫变落幕,回銮后第三日,部分虎林营兵卫,仍留沁芳园清理残局。

      宫里宫外,人心像秋后挂在枝头的叶子,风一吹就乱晃。

      太后幽禁在慈宁宫,庆王押进了天牢,商贵妃三尺白绫了结了一生,这场搅得朝野上下鸡飞狗跳的叛乱,总算是用血画了个句号。

      可赢的人,也没能睡个安稳觉。

      这和当年嘉兴帝,踩着先帝旧臣登基那会儿一个样:权柄攥到手了,安稳日子却没了。宫里头那位赢了江山,却输了夜里能阖眼的踏实。

      比起这会儿,还在外头逃命的商敬策,那些叛乱的正主儿反倒没处逃,太后没了凤印,就是个孤老太太;庆王丢了兵权,连废人都算不上。

      他们结局,打从兵败那刻就写定了。

      回銮后,内廷颁下的旨意,一条比一条狠,太后尊号废了,终身圈禁;庆王从宗谱上除名,天牢里关到死;跟着谋反的二十七个大臣,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盛京街面上的血,比人们预想淡了些。

      这些消息传进雁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暖阁里只点了盏烛,火苗一跳一跳的,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晃。

      沈竹音端了药过来,轻轻放在雁岁慈手边的案几上。

      药是温的,刚好入口。

      “商敬策还是没影儿,”她声音低沉,“锦衣卫抓了二十七个余党,刑讯逼供,都说他趁乱军之中溜了,往边关那头跑了。”

      雁岁慈没接话,伸手去饮那苦药,苦药过喉,混沌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刚从宫里回来不久,额角上那道伤还没好利索,白纱布缠着,在烛光底下格外扎眼。

      他开口时,嗓子还是哑的:“他儿子商祯还在盛京,肯定是找地方猫起来了。殿帅已经封了出城的路,虎林营分三路去追,他跑不远。”

      “跑不跑得远另说,”沈竹音叹了口气,话头一转,“宫里那摊子才真叫人头疼,太医院刚递的消息,陛下伤势反复,高烧退不下去,只能拿冰盆硬镇着,怕是......拖不了太久了。”

      雁岁慈握着药碗的手,猛地一紧,药汁晃出来几滴,落在月白袖口上。

      他没去擦,只是慢慢把药碗放回案几,声音更沉:“陛下要是这时候出事,朝堂非乱套不可,戚家的余党没清干净,商氏宗亲还在暗处盯着,最怕的就是上头空着,下头的人心思活络。”

      “楚王殿下已经进宫侍疾了,懿贵妃娘娘在边上照应着,暂时还能稳住。”沈竹音目光落在雁岁慈苍白的脸上,顿了顿,“只是殿下那边,你总得给个了断。”

      闻言,雁岁慈立即抬起了眼。

      烛火在他眸子里跳了一下,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是痛楚,很深的痛楚,但转瞬就没了踪影,像石子沉进深潭。

      “他错认了,”他声音很轻说道,“我和他,本来就不可能。”

      “不可能?”沈竹音挑了挑眉,身子往前倾了倾,“宫变那天,他为护着你,硬生生挨了锦衣卫一刀,伤口深得能见骨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回銮这三天,他天天在雁府外头转悠,政事不管不问,就等着你给句话。你以为,不可能三个字,就能断了他错认的念想?”

      雁岁慈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盯着药碗里那点药渣,苦药已见底,能看见盏底细密纹路。

      他是祁平庚,是琅琊王的儿子。

      而楚王,他是懿贵妃和琅琊王的亲生儿子。

      这层血脉,是绕不过去的死局,说不得,碰不得,一旦捅破,天都得塌一半。

      “他心中念的是祁平庚,”沈竹音语气缓下来,像是劝,又像是提醒,“可祁平庚早就死在草原上,死在大渝敌兵的刀下了。你要是再这么拖着,既耽误他,也可能把自己曝出去。”

      “你有法子?”雁岁慈抬起眼。

      “封名禄的恩赦旨意,陛下已经朱批发下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宫。”沈竹音轻叹一声,字字清晰,“封宝砚神智清了,他是当年护送琅琊王妃和岁枝的亲历者,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楚王信服的人。”

      雁岁慈心头一凛:“你想让他......”

      “让他亲口告诉楚王,祁氏一族满门忠烈,琅琊王殉国,王妃和岁枝遭人暗害,祁平庚被俘后宁死不屈,尸骨无存。”沈竹音一字一顿,神色郑重,“只有从他嘴里说出来,楚王才会彻底死心。这是护他,也是护你,更是护懿贵妃娘娘的秘密。”

      “这样......”雁岁慈的声音有点发颤,“他真的会信吗?”

      “这是瞒,也是保。”沈竹音迎上他的目光,“楚王执念太深,要是知道真相,以他那性子,非得豁出命去不可。到那时候,不光他自己保不住,还会牵连懿贵妃,搅乱刚稳下来的局面。咱们身在棋局里,有时候不得不为全局着想。”

      暖阁里,安静了下来。

      静得能听见,茶盏里水汽蒸腾声响,能听见烛芯爆开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又沉又重。

      过了很久,雁岁慈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眸子里已经没了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

      “你安排吧。”

      “只要封名禄一出宫,我就去递消息。”沈竹音点了点头,“封宝砚那边我去打招呼,这个忙,他一定愿意帮。”

      雁岁慈颔首,刚要起身,沈竹音又道:“楚王那边,我找个由头,请他过几日来雁府一趟。封宝砚是亲历者,他的话,楚王不会不信。”

      “不用刻意,”雁岁慈说,“自然些就好。他要是真念着祁平庚,自己会来问。”

      沈竹音会意:“我明白,你放心,这事我会办妥当,不让人看出破绽。”

      “还有封名禄和封宝砚见面,”雁岁慈补了一句,“安排在偏院,别声张,封大监刚得恩赦,不宜太张扬。”

      “晓得,”沈竹音站起身,“交给我就好。”

      雁岁慈没再说话,只是端起那盏茶,一饮而尽。

      茶是苦的,苦得舌尖发麻,心口发涩。

      他知道,这个谎一旦说出口,就是断了楚王念想,也断了自个儿和过去最后那点牵连。可在这吃人的朝堂里,有些隐瞒,本就是没办法的办法,为的是保命,也是保人。

      他长长地幽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案几上那盏跳动烛火。

      火光摇曳里,他好像看见了当年草原上那个少年,看见了琅琊王夫妇的笑脸,看见了阿妹祁岁枝的背影。这些影子,终究要随着封宝砚的一句话,沉进心底最深处,变成永远不能说的秘密。

      而盛京的夜,还长着呢。

      楚王执念,商敬策逃亡,嘉兴帝病重,还有那潜藏在暗处的蝎子谍者,这场棋局,远未到收官之时。

      他能做的,不过是走一步,稳一步,用一场必要的欺瞒,换暂时安宁,为最终清算积蓄力量。

      ......

      四日后,夜间,三更天。

      封名禄踏进了雁府的门,他刚得恩赦,身上还穿着那身素袍子,须发半白,眼角皱纹,又深又密,像是这半辈子所有的风霜,都刻在那儿了,洗不干净,也抹不平。

      宫变时候,他被禁足在天牢里,后来得了雁岁慈的信号,调了虎林营的兵去救驾,算是有功,这才功过相抵,捡回条命,重获自由。

      如今出来了,心里头就一个念想,见他儿子。

      白枫引着他穿过回廊,夜间露水还没散,青石板上湿漉漉的,踩上去没什么声响。

      偏院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见里头昏暗的光。

      “封大监,”白枫在门前停了步,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家主和沈姑娘已经在里头候着了,封公子......也在。”

      封名禄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手开始发抖,指尖颤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勇气,都吸进去似的,然后才缓缓地、缓缓地推开了那扇门。

      屋里,只点了两盏烛。

      光线昏黄,朦朦胧胧的,照得什么都像是蒙了层纱。

      榻边坐着个人影,穿着身宽大素衣,那衣服太大了,罩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一副骨架上。

      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脸上戴着一顶血红色的鬼傩面具。

      面具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茫然空洞,正呆呆地望着地面,像是丢了魂。

      “宝砚......”封名禄声音,瞬间破了音,再也维持不住镇定,踉跄着扑过去,双手颤抖地伸向那面具,却在触碰到面具时,停住了手,“是你吗?我的儿......”

      榻上的人,浑身一震,茫然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缓缓抬起头,看向封名禄,嘴唇动了动,声音呜咽。

      “是我,爹来了。”封名禄老泪纵横,颤抖着摘下那顶面具。

      面具落下瞬间,屋内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张,何等憔悴的脸啊。

      蜡黄蜡黄的,颧骨高耸得吓人,眼角眉梢全是伤痕,深的浅的,新的旧的,像是有人用刀一道一道刻上去的。曾经英气的轮廓,已经被岁月和折磨磨得只剩消瘦,只剩嶙峋。

      只有那双眼睛,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封宝砚的影子,清亮倔强,哪怕蒙了层灰,也掩不住里头那点光。

      他盯着封名禄,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是辨认,最后涌上来的,是滔天悲恸。眼泪滚落,顺着脸上的伤痕往下淌,每道伤疤,都像在诉说着这些年受过的苦。

      “爹......”封宝砚声音沙哑,断断续续,“真的是你......”

      “是我,是爹来晚了。”封名禄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让你受苦了,我的儿,让你受苦了......”

      父子相拥而泣,哭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一旁沈竹音别过脸,悄悄拭去眼角的泪,魏玉淳站在一旁,面色凝重,指尖紧紧攥着袖角,傅赐鸢望着这一幕,眸中满是不忍。

      雁岁慈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想起父王那双总是含笑眼睛,想起母妃温柔的手,想起妹妹抱着说:“阿兄不怕,我可以保护你。”

      那些记忆,原来一直都在。

      只是太疼了,疼得不敢碰。

      “封公子。”

      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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