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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安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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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帝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沉着脸闷头往前走,心里头正烦着,完全没有与妃嫔用午膳的兴致,因此哪个妃子都不想见,只想自己四下闲走,聊以解闷。
见嘉兴帝沉着脸没出言吩咐,高要很快就明白了陛下心情,不在言语只静静地跟在陛下身后。
暖阳高照,宫中各处花圃都陆陆续续盛开了,花香怡人,明艳艳地一片。
可嘉兴帝站在花圃瞧了一眼,却也没多大兴致赏花,抬步又往远处平日甚少闲步的柳岸湖塘去了,似乎想要在皇宫里,刻意离六宫政殿远些地方寻找一方清冷安静,以此来消散心中的烦闷。
正行到一处柳荫下,不知从何出突然飘来几股黑色烟灰,嘉兴帝顿住脚步,抬手接了一把黑灰,抬眸看着身旁红墙,纷纷扬扬的黑色烟灰越过宫墙。
嘉兴帝声音冷峻,道:“这青天白日,何处来的明火烟尘?”
此时各宫都在用膳,这红墙内的一所偏院,却在膳时燃明火,无论如何这不同寻常之举,都极大引起了嘉兴帝的注意。
前面偏院巷深,四下空落无花树,就连院门都没有半分荣华奢腴,荒凉幽寂,给人瞧着不大像皇宫里该有的宫院。
嘉兴帝指着那荒凉的院落,道:“此院,住的是哪个妃嫔?”
高要抬眸迅速瞥了一眼门匾,心头一紧,躬身更低回道:“回陛下,此处......非是妃嫔寝宫,乃是......庶民甄容懿的居所。”
“甄容懿......是珏儿的母亲......”
嘉兴帝凝眸望了望积满蜘蛛网的门匾,眼神微凝,似有触动,回忆起了这位旧皇后来......是啊,自甄容懿皇后被褫夺身份之后,就被降级成为庶人......戴镣铐在宫里赎罪。
年前因沈竹音医治之事,嘉兴帝似乎曾听过几回她的名字,往常年节拜贺,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身影出现,若非今日闲步走来,几乎快忘了她的存在,就如同八殿下被流放出宫时一般。
嘉兴帝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道:“高要,她戴铐赎罪,也有数余载了吧。”
高要站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瞧了一眼陛下神色,后背不由冒出一层薄汗来,声音愈发恭谨道:“是。”
嘉兴帝并未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院门上,语气带着追忆的飘忽,道:“容懿刚入宫时......宴上初见,灵动婉转,笑容烂漫。后来......后来不知怎的,脸上就难得见笑了,总是郁郁。直到生了珏儿,朕恩准她回家省亲......她回宫那日脸上的笑意,朕至今......还记得。”
旧皇后庶民甄容懿,庶民李珏,这些都是因当年那桩旧案所累及的人,故去之人成了禁忌,活着的人却因故人还在受罪,一旁候着的高要最是能察言观色,听皇上突然提起甄容懿过往,只觉脊背上的冷汗几乎快濡湿了内衬,躬着身子不敢吱言,努力不抬头与陛下对视,强制按耐助自己有些慌乱的神色。
嘉兴帝见无人出声,扫了一眼紧张的高要,语气略显不耐道:“容懿本是无辜受牵连,你也不必如此紧张。去,敲门,朕......去看看她。多年未见,不知她身子......可还安好。”
高要:“是,陛下。”
一名随行内宦缓缓上前叩响斑驳的木门,皇上并未让高要传旨,自也没有宫婢前来出迎,陛下径直步入这荒寂的院子,院内狭小阴冷,朝向也不好,尽管当下烈阳高照,此处却依旧寒冷刺骨,只见两名老婢恭敬地跪伏在地。
嘉兴帝行在院中,寻着烟火走到一处角落,只见甄容懿一身素净布衣,未施粉黛,发髻仅以木簪绾住,人瞧着消瘦了好些,手持佛珠,默默诵经。
一旁婢女正点着福油灯和纸钱,听得身后有动静才发现是皇上,慌忙转身跪首行礼。
嘉兴帝并没有叫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火盆上,只冷冷地问了一句,道:“宫中严禁无故明火,甄容懿,你这是在做什么?”
甄容懿缓缓转过身,从容叩首,声音平和柔婉,不带一丝惊慌,回答道:“回陛下,近来臣妾身边婢女告假归乡,听闻蓟州发了洪灾,诸多百姓受难,臣妾人微力薄,遂求了告假的宫女,回宫时带了些福油灯纸钱,日夜诵经灯祈为蓟州百姓祈福,聊表心意。”
闻言,嘉兴帝眉梢微挑,见她姿态卑微,语气带着悲悯,便也没有出言责备,只淡淡丢下句:“......有心了,平身吧。”
说完,不再多言,抬步走向屋内。
甄容懿忙起身跟着进屋,屋内陈设极其简陋,破旧不堪,陛下一进屋刚想要解下外衣,却发现屋子内连个垂挂衣架也没有,就连落座的桌子也十分破旧。
甄容懿站在身旁,暗暗觑了觑脸色,随即从衣柜取出一个缝补过的软垫铺在座位上,服侍他坐下时,声音轻柔,问道:“陛下驾临,臣妾未能远迎,亦未备膳,实在罪过。陛下行走多时,想必口渴,可愿饮一杯清茶,稍解疲乏?”
嘉兴帝本就是突然驾临,又没唤人传旨准备,自然不是对方过错,加之这一路走来,确实有些炎热口渴,当下点了点头。
甄容懿吩咐浣春备水,自己亲自将茶杯递到皇上面前,皇上面色疲累,伸手接了过来,正要饮入口中却突然停顿住了,只见甄容懿递过来是一杯热水,杯内清澈的完全没有茶叶香味。
他动作一顿,刚想出声询问为何不放茶叶入煮,忽然又想起来此处是冷宫偏院,只被圣恩赐予饭食没有俸禄,便忍住了没有询问,但碍于口渴,吹了吹热气还是就着小饮了一口。
甄懿年纪虽已过四十,身着简朴素衣,但风姿未见绰约,容色依旧绝艳,气质娴静,低低地走到嘉兴帝身旁,伸手给他脖颈肩胛按摩舒缓疲累。
嘉兴帝闭上眼,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适才头痛力衰已放松了下来,心间不由有着一种在六宫里少有的安静闲适。
平日不论是去给太后请安,还是皇贵妃服侍,双方都明里暗里围着政事,在来旁敲侧击,使得陛下完全没有舒适闲趣的感觉。
他睁开眼,看着甄容懿沉静的侧脸,那历经风霜却依旧不俗的容貌,与记忆中初入宫时的明媚身影缓缓重叠。
“容懿......这么多年,朕也未来见你,你......心中可怨朕?”嘉兴帝忽然拉着她的手,没让她继续给自己按摩,将她引至身旁坐下,神情有些愧疚般叹道。
甄容懿就着被他拉着,坐到了他的身旁,面上没有表现出委屈,也没有欣悦,低眉敛目,声音平静无波道:“陛下日理万机,心系天下,为国事操劳。臣妾乃戴罪之身,苟活于此已是天恩,岂敢心存怨怼,更不敢劳陛下挂心。”
“你本是无辜受牵连,是朕当年......在气头上,迁怒于你,让你受委屈了。”嘉兴帝轻叹一声,见她性子不较以前恬淡沉闷,也愿与自己多言,在意道:“如今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珏儿肯应召归京,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你......将他还是教的很好的。”
甄容懿唇角,泛起一丝母性的柔和笑意,道:“陛下谬赞,珏儿年幼气盛,性子难免冲动,而今这孩子长大了,历经世事,也渐渐明白了陛下的苦心与不易。他愿回京也是孝心重,心里必常惦念着皇上的。”
闻言,嘉兴帝神色稍霁,看着她低着眉梢,言辞间没有半分埋怨责怪自己,褫夺她们母子二人身份,也没有趁机倾诉这些年苦楚,只语气柔婉,辞意具是对两父子重修于好的慈爱,软声道:“珏儿资质本如琼枝玉树,当年不过是受了奸人蒙蔽蛊惑,朕何尝不知道?这些年性子变得沉稳了......才气也渐长,他在岭南多年,朕也没将他召回来。不过你放心,如今他愿意听朕的话回来,朕还是很在意的,会多给些机会磨炼他的韧性,待你移居了新的宫苑,他从灾地回宫后,你们母子二人就能见面了......”
“珏儿为陛下分忧,护卫江山社稷,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只要他安然无恙,尽忠职守,臣妾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甄容懿依旧淡然地回道:“至于相见......他性子已稳,断不会因私废公,行厮闹纠缠之举让陛下烦心。”
嘉兴帝欣然一笑,道:“这倒是,珏儿虽然嘴上不说,但朕知道他心里是装着你的,只是当下朝廷事情多,没办法赋闲在京。他现在性子,倒如你一样变得愈发沉实矜重。”
然而,笑容很快收敛,他又想起了烦心事,眉头重新锁起。
甄容懿敏锐察觉他情绪变化,轻声道:“珏儿年长了,臣妾也老了,各成定性。妾身虽不知墙外事,但见陛下鬓现华发,可是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过于辛劳?”
这话触动了嘉兴帝的心事,他面色沉郁下来,太后的专权,皇贵妃的算计,皇子的争斗......诸多烦恼涌上心头。听她慨叹自己为国事操劳,又理解体恤自己,心中不由一软。
对于历朝历代,立储皆是国之重事,立储简单,但想要立德才兼备的皇子为储君,那可是一件相当难的事情。
加之不管有没有确立储位,皇子都会互相争斗,所以自褫夺了八殿下储君之位后,他干脆就不立储,只看皇子各自的表现。
近年来,因皇贵妃讨得陛下十分欢喜,自也更爱重太子些,加之生母又是代掌六宫,于身份宠爱早有立太子为储之心。
但因去年,底下朝臣多次奏疏太子丑闻,所行之事又严重阻碍自己推行国政,嘉兴帝这才转变了看法,不许他在参议任何政事。
如此一来,太子的势力大被削弱,真正有力且得群臣支持的皇子中,就只剩庆王了,只不过他一旦补上,那太后......
“容懿,你觉得......母后待庆王如何?”后宫里对皇子的支持,也是各有心思目的的,六宫无人可议,也就只有这个远离六宫数余载的庶民甄容懿,没有参与派系之争了,故而随意着询问。
甄容懿心中明了此问关键,回答愈发谨慎,道:“臣妾愚见,自臣妾入宫,便觉太后娘娘对庆王殿下慈爱有加,悉心教导,智慧卓越,庆王殿下......乃是承载皇家厚望的皇子。”
嘉兴帝追问,目光锐利道:“除却品德风范,你以为,母后如此扶持庆王,可有......欲效仿前朝,垂帘专权之意?”
甄容懿立刻垂首道:“请陛下恕罪,庆王殿下较珏儿年幼,臣妾只在往年宫宴上见过数面,近年深居简出,后宫之事实不知晓。但......庆王殿下自幼长于太后膝下,受其亲自教诲,想必是个举世无双,深受百姓爱戴的皇子吧。”
她这话看似回避,实句句引导嘉兴帝,去想太后与庆王紧密的利益关联。
嘉兴帝拂了拂衣袖,换了一个坐姿,冷笑一声,道:“哼!贤王?朕当年被立为储君时,也不见母后如此用心栽培!母后这般器重他,无非是因朕登基后,不愿事事听命于她!如今倒好,前朝有群臣拥戴,后宫有母族撑腰,他庆王......风头无两,真是让朕这个父皇,敬仰得很啊!”
甄容懿给他茶杯添水,听着积压的怨气终于泄露几分,淡声道:“陛下息怒,想来......太后娘娘也是见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忧心陛下圣体,故而格外爱重庆王,教导其忠君孝父,以期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提起道:“回想先皇在朝时,太后娘娘不也是这般,为陛下您......事事筹谋,深谋远虑的吗?”
她话说的随意,言语平淡,但其辞意却不由引发嘉兴帝心中愈发深思。
嘉兴帝当年在诸多皇子中,并不算出众,就连自己身份也是庶出的,加之自己母妃也逝世的早,母族所带给他在朝堂上的势力,极其微弱,之所以能登上储位,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太后选择了他,事事为他出谋划策深谋远虑,但他也明白太后扶持自己登位,是想掌控自己独断专权,但当时嘉兴帝手里有海家、祈家、傅家、赵家等势力的强劲支持,使得太后最终无法从根本上掌权。
而庆王不一样,当下他所拥有朝臣一切的支持,都是来自于太后的亲族部属,一旦立他为储君,不过是历史重演!
而他,绝不允许第二个自己出现,尤其是一个可能被太后完全掌控的储君!
嘉兴帝脸色变幻,沉默良久,屋内气氛凝重。
“陛下,午时已过,龙体要紧。可要......在此处稍作午憩?”甄容懿细声询问着,也没看陛下沉思的眸子,一面转身就要去收拾床榻。
“不必了,”嘉兴帝起身,甄容懿急忙伸手来扶,为他理正了衣带,嘉兴帝扫视了床榻一眼,榻上空荡荡的,连个软垫也没有,原是想留下来午睡的,但见床榻硬实,又如何睡得舒坦?
“这院子太过阴冷,你身子弱,不宜久居。”他轻轻地握了握甄容懿的手,心下想着近来八殿下几件事都办的非常好,加之现在还留守灾地,替皇上安稳民心,本就该嘉赏的,道:“高要,传朕旨意,晋甄氏为安嫔,即日迁居漱玉宫!”
甄容懿听得嘉兴帝给自己赐封嫔位,急忙跪身行礼叩谢圣恩,哽咽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嘉兴帝看着她跪伏的身影,目光复杂,未再多言,转身离去,道:“摆驾。”
高要急忙传唤车辇,甄容懿恭送圣驾,待车撵消失在巷子深处,随抬起安详地面颊。
日光洒照在她充满岁月风霜的面庞上,将她的眸色染得有些红润,眸中水光氤氲,却并非全然的喜悦。
静默许久,在侧过眸朝着服侍自己多年的婢女浣春,露出一个异常清冷的笑容后,轻声道:“走吧,终于要开始了......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待罪的囚徒,该走出这扇门,去讨还......我们失去的东西了。
宫墙依旧,但冰冷偏院,已困不住寒枝。
这深宫的棋局,因皇帝这一念之仁,已悄然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