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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择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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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盛京喧嚣,尽数敛去,雁府书房内烛火独明,光晕摇曳,将窗棂影子投在地上,明明灭灭。
雁岁慈伏案挥毫,笔尖划过宣纸,忽听得衣袂破风轻响,隐心已无声掠入,屈膝俯身,道:“公子,屋顶有人。”
“傅二,”二字落得轻。
雁岁慈笔尖一顿,墨滴在宣纸上,唇角微勾,冷笑一声,“连着几日试探不出结果,夜里倒忍不住亲自上门了。”
他搁下笔,起身推开半扇窗户,夜风裹挟着凉意涌入,吹得烛火晃了晃。
他抬眸望向檐角阴影处,声音清越,闲适道:“傅二公子既已临门,何不下来喝杯热茶?总不至于要在屋顶当一整晚的梁上君子。”
话音刚落,黑影便如鹰隼般破风而下,悄无声息落在窗沿。
傅赐鸢今夜未穿那身张扬赤红襟衫,一袭黑色劲装裹着挺拔身形,腰环佩刀,白日里那股浪荡不羁的痞气尽数敛去,只剩暗夜蛰伏,冷锐像柄刚出鞘寒刀。
“你倒好耳力,”他跃窗而入,目光第一时间扫过案上笔墨,道:“深更半夜不就寝,反倒在此伏案,是在筹划着什么?”
雁岁慈转身倒了杯热茶,递到他面前,淡声道:“傅二公子深夜闯民宅,总不至于是来抓我这个病秧子写反诗的?”
傅赐鸢接过茶杯却未饮,目光紧锁着他,开门见山:“今日医学盛会上,你看沈竹音的眼神,不对。”
“哦?”雁岁慈挑眉,故作茫然地抬手拢了拢衣襟,“有何不对?我瞧着沈姑娘妙手仁心,心生欣赏罢了。”
“那不是欣赏。”傅赐鸢上前一步,俯身逼近,呼吸扫过他的眉骨,眼神冷厉,“那是认亲,你看她的眼神,像看自己人,她与你什么关系?还是说,你们本就是同谋?”
雁岁慈非但不惧,反倒微微抬颌迎上他的目光,唇带笑意:“傅二公子这联想,未免太过多疑。”
“多疑?”傅赐鸢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你归京不过半月,沈竹音便恰巧参加医学盛会,恰巧能治皇上的顽疾,还恰巧需要甄氏的心血作引……这么多恰巧凑在一起,你敢说不是精心布局?”
雁岁慈感受着腕间的力道,心中微动,这人看似浪荡不羁,实心思缜密如发,半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面上依旧平静,声音轻了几分,试探:“便真是布局……傅二公子打算揭发我?”
傅赐鸢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清亮通透,半点慌乱都无。
看了良久,他忽然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道:“今日医学盛会结束,太后召我入宫了,问了甄氏之事,也问了你。”
雁岁慈眸光微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我说,”傅赐鸢转身望向窗外浓黑夜色,背影挺拔如松,语气里带点玩味,又藏着几分认真,道:“雁岁慈不过是个病弱商贾,翻不起什么风浪,不值得太后费心。”
“为何替我遮掩?”雁岁慈追问。
傅赐鸢回头,嘴角噙笑:“因为有趣,盛京闷得人发慌,总算来了个敢掀风浪的,我倒想看看,你能掀起多大的浪。”
他走到窗边,手已搭在窗沿,却又顿住,侧过半边脸。
月光透过窗缝洒在他脸上,勾出锋利下颌,语气陡沉,警告道:“雁岁慈,你玩火可以,但记住,别烧到我傅家。”
“否则如何?”雁岁慈抬眸,迎上他的目光。
“否则,”傅赐鸢眼底闪过一丝桀骜狠劲,语气纠缠,“我就把你绑回忠勇侯府,锁在地牢里,看你还怎么兴风作浪。”
说罢,他身形一闪,已跃出窗外,黑影转瞬融入夜色,只余下一阵轻微衣袂声,很快便消失无踪。
雁岁慈站在原地,腕间还残留着他握过触感,温热的,带着几分力道。隐心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公子,他这是……”
雁岁慈拿起桌上的茶杯,眸光沉沉,“狼崽子嗅到了同类气息,既想咬一口确认虚实,又忍不住想看看,这同类能在这泥潭里,闯到哪一步,不必管他,待夜色深些,我们出趟门。”
隐心点头,道:“是。”
夜色凄迷,银月高挂,盛京城内的街道,已经打过三回更了,漆黑月夜十分安寂,白日热闹街道,一入夜就开始沉寂了下来。
待傅赐鸢离去后,两道身影如轻飘云烟般,闪动在街角暗处,穿过两条长街,约莫行了一刻钟,沈府内院燃着灯火的一处房门被敲响。
“先进来吧,我去阁房取些药来,甄夫人身上不少的伤。”沈竹音推开房门,将门口两道黑衣身影,给请进了屋子,檐下伺候的下人都已安歇,只沈竹音和从宫里接出来的前皇后甄氏。
雁岁慈走进房屋,抬手解掉了后披的风衣,点了点头没言语。
坐在床榻上的甄夫人,抬眸瞟了一眼来人,眸中闪过一抹阴云,虽然转眸收回了目光,但还是被雁岁慈捕捉到了神色变化。
沈竹音以取心血配制毒药为由,带甄夫人出宫到了沈府,之后便为她诊治了一番,发现身上多出淤青旧伤。
不仅如此,因着常年进食少,身子骨十分虚弱,必须好好静养一段时日,吃些固本培元宜补身子的汤药才能把底子养好。
沈竹音出屋后,雁岁慈并没有立即开口表明自己的目的,甄夫人不知是身体虚弱缘故,还是烛光照影,面色有些苍白冰冷,坐在榻上审视着雁岁慈,对其夜间造访感到警觉。
雁岁慈没有走到床榻前,只就着身旁矮桌坐下,抬手倒了一杯热茶,隐心将那茶递到了甄夫人手中。
此时,见雁岁慈还没开口说话意思,甄夫人语气冷淡,先开口道:“雁家主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来看看夫人,”雁岁慈向她微微一笑,语调悠悠地道:“我知甄夫人心中有诸多疑问,但尽可放心,我的目的只是为救你。”
“正因如此,更令我感到奇怪了,”甄夫人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之中满是狐疑,道:“为什么是救我?我一个罪妇,有何价值值得你冒险?”
“价值?”雁岁慈抬眸,烛光在他眼中跳动,道:“你的价值,在于你是六年前琅琊王案留下的活口,更是能帮我报仇雪恨的刀。”
闻言,甄氏瞳孔骤缩,身躯微微一怔。
“实不相瞒,救你的确是有我的目的,”雁岁慈目光柔和,从容地道:“但这个目的,恰与夫人休戚相关。”
“与我有关,你救我又能达成什么目的,就不怕白费功夫?”甄夫人随意地说着道。
“若是在皇上重病昏迷时救你,的确是白费功夫......”雁岁慈神情冷漠,毫无表情道:“但现在却不是了,你的存在是救醒皇上的关键,也是救你自己的契机......”
闻言,甄夫人身躯微微一震,眼中冷光,似不受控制般缓缓凝聚了起来,只觉此人心计颇深,所言之语如陷阱般引人往里跳。
“我想你已经大概猜到了,虽然我自幼离京了,但也曾听过那件事......”雁岁慈没再看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秀丽面容略带沧桑,道:“父亲年轻时,曾担任过监战官,在西疆边陲随琅琊王上过战场,共同击退了西疆进犯的敌兵,而后立下大功,入京领赏途中认识了你,你与琅琊王倾心定情,为此我父亲还特意为你们二人请赏,本以为皇上会赐婚,谁曾想却是封你为妃......自那之后,琅琊王便再没入过京,半年后你便诞下了嫡皇子,赐封后位……八月早产,你与琅琊王相识也只八月,到底是谁的孩子呢,而那孩子脾性模样,肖极王爷……”
他每说一句,甄氏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目光不禁睁大,嗓子好似被针刺住了,语气惊异地道:“你......你父亲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你以为我为何会归京,是我父亲离世前,让我来看你的,”雁岁慈淡淡一笑,道:“夫人以为,我为何要以选妻之名入京?不过是为救你。若连你身边之事都一无所知,我岂敢踏足这是非之地?”
“这么说来,沈大姑娘以毒医治皇上,从而把我带出宫来调养,也是你安排的计划了?”
“没错,”雁岁慈直接回道:“若非当年家父贸然请旨,或许夫人与王爷,不至落得这般结局。”
甄氏静默良久,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冷:“你要我做什么?
雁岁慈抬起眼眸,隔空与甄夫人对视,目光投注在甄夫人身上,冷声道:“我要你,做这大明皇后。”
“我做皇后?”甄夫人失然一笑,笑中带着几分悲怆,道:“你怕是救错人了,我母族满门被斩,自己被褫夺后位,沦为罪妇一名,膝下皇子也被废除皇太子身份,贬为了庶民,我戴上镣铐游街赎罪,莫说后宫嫔妃,便是宫女也敢欺辱我,我能有何能力做这大明皇后?”
“你目前处境,确实谁都可以欺辱你,”雁岁慈轻叹一口气,道:“只可惜在这大明王朝中,唯一能救皇太子的人,就只有你这个母亲了。”
“此话何意?”
“自那件事后,皇太子就被废除皇嗣身份,贬为庶民流放岭南,你以为他的处境会比你好吗?你在卫所纵使被人百般刁难,到底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不敢欺辱太过。但皇太子远在千里,即便被废除皇子身份,但他身上还流着皇族的血,太后和皇贵妃又怎会叫他好过,他在岭南受着什么样的欺辱,不比你好受半分?造成这样的结果,也皆因那件事而起,潜伏在皇太子身边的杀手,正无时无刻地盯着他的性命。”
甄夫人心头一震,一动不动地看着雁岁慈,一时分辨不出雁岁慈所说是真是假。
“甄夫人,你问问自己的心,”雁岁慈镇定地接住她的目光,表情较往日严肃,问道:“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想为琅琊王报仇吗?当年琅琊王为何会惨死在盛京城外,真相究竟如何,你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你要我为琅琊王报仇?”
“是,也替我报仇,我助你重得恩宠,执掌后宫。作为交换,也要你不惜一切,扳倒太后和皇贵妃!”
甄夫人目光微微下移,似陷入了思考,暗暗地攥紧了衣被,身为旧案里所牵涉的人,要说不想为琅琊王报仇,查清楚当年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那必定是假的。
但从雁岁慈刚才所言,要想扳倒太后和皇贵妃,光凭自己岂是那么容易的。
只不过,如果自己真重回后宫,就能让自己孩子不受人欺辱,也能为琅琊王报仇雪恨,让那场旧案中的参与者付出代价。
“若皇太子能归京,便当是我予夫人的诚意,”雁岁慈语气淡漠,所言之语无一不让甄夫人心颤,道:“皇太子,你与琅琊王唯一的骨血,也是你最疼爱的孩子,让他回到你的身边,不再受人欺辱。”
甄夫人眉色颤动,问道:“若我应下,你真有法子,能让我的孩子归京?”
“他的命,与我的命,从此刻起绑在一起,我答应你的,自会计划做到。”
“可我在宫中,并没有半分势力,就算你救了我,让皇太子归京了,也未必能扳倒太后,这样你也有把握吗?”
“既然我打算帮你,自然是会为你在前铺好路。”雁岁慈微微一笑,面上已然没了那股阴郁冷漠气质,语气柔和地道:“你吃尽了苦楚,心应该已经变坚毅了,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吧?”
甄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只觉一席话谈下来,这人所谋取之事,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加之神情严肃没有半分伪态,叫人跟你猜不透他这么做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而且当今皇上昏迷,不论皇上是否真的能够醒来,后宫里太后、皇贵妃都非是能随便撼动的势力,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真的只是为了报仇吗?
“今夜说了这么多,甄夫人考虑的如何?甄夫人早下决断,皇太子便也能早些归京,与你相见的。”雁岁慈催促着对方做决定。
甄夫人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好,只要你能让我儿归京,我就答应你重回后宫。”
“一言为定,以你心血救皇上,虽只是个夸张由头,但只要皇上醒了,没人会在意是真是假,届时你还是得作以垂危病态回冷宫静养,等待一个皇太子得功,你在光明正大地出冷宫机会。”雁岁慈语气冰冷,一字一句嘱道:“太后一心扶持庆王,皇贵妃膝下有太子,皇太子是你能在皇宫站稳脚跟的关键,所以在皇太子归京前,你有任何得赏之势,都将会引起太后和皇贵妃的注意,你只能等......等待一个谁也注意不到的契机,之后才是你与太后、皇贵妃之间的较量了......”
“你计划倒真是思虑周全,”甄夫人点了点头,直言赞道:“这么多年苦都等过去了,还怕我等不了这一点?”
“我自是相信你能等的,”雁岁慈坐的有些乏了,面色疲倦,站起身走了两步,撑着精神道:“请甄夫人放心,待皇上醒来后,不消多久,你就能听到皇太子归京消息,现在你当好好调养身子,才是正途,天要亮了,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雁岁慈欠身行了一礼,没等对方回礼,就拉着披风带子出了门,动身没入了夜色中,甄夫人看着那消失在夜色中背影,什么话也没说,只垂眸回想着雁岁慈所交代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