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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麓鸣书院季考放榜之日,明心堂外照壁前人头攒动。

      照壁上张贴的皆是此次季考各科的头名答卷。经史卷字迹清峻,策论卷笔锋遒劲,其余答卷字迹或端方,或娟秀,引得一众学子驻足品评,交口称赞。

      然,一片赞誉声中,独药学那张答卷前,围观者最多,气氛也最是古怪。

      与旁侧那些赏心悦目的字迹相比,这张答卷上的字,笔画歪斜,墨点零落,仿佛顽童初学纸笔,又似醉汉梦中涂鸦,其间种种,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若非批阅的夫子用朱笔在卷首写下“见解精妙,当为魁首”八个大字,怕是早被当成废纸了。

      “这......这当真是药学课业的头名?”有人忍着笑,低声问道。

      “不然呢?你看夫子的批语。只是这字,横不平竖不直,偏还得了头名,真是奇事。”

      “听闻这位岳绾同窗很是貌美,不曾想竟是这般...不拘小节之人。”

      议论声此起彼伏,多是打趣,并无多少恶意。毕竟,能在英才汇聚的麓鸣书院拔得头筹,本身就是实力的明证,字写得丑些,反倒成了一桩趣闻。

      千月晚隐在人群末尾,唇角挂着一抹与其他学子无异的浅笑。她穿着书院统一的素色襦裙,身形纤瘦,化名岳绾潜入书院数月,她一直藏得极深。只因她所学的乃是千月寨的蛊毒之术,与此间悬壶济世的正派药理格格不入,生怕稍有不慎便露出马脚。

      起初,她连药学课业都极力压着,字迹丑陋之事,也仅有同窗几人知晓。可眼看入学已久,藏书阁去了数次,那位手握她所需绝迹毒经的司籍云戊,对她始终冷淡疏离,与对旁人并无二致。

      她这才察觉,一味低调并非良策。她从书院学了些正派药理,正好借此遮掩。思来想去,若能先展露出些许“药学天赋”,再三番五次地去藏书阁借阅典籍,向云戊请教一二,便显得顺理成章多了。

      于是此次季考,她便不再藏拙,直接拿了药学第一。当然,也算不得完全不藏拙,毕竟除了药学,其余课业她确实一知半解。

      谁曾想,这药学天赋尚未传开,一手烂字倒先让她名动书院了。

      千月晚眼中闪过自嘲。恼怒倒谈不上,在千月寨那般挣扎求生之地,能识文断字已是侥幸,哪还有闲情逸致去临摹什么名家字帖,修习什么闺秀才情。出点名声也好,总比默默无闻,连接近目标的门路都摸不到要强。

      转身向藏书阁走去,路上偶有学子投来好奇目光,大抵是猜出众人口中“字丑的药学第一”便是她,但她浑不在意,比起曾经的尸山血海,这点议论声,实在不值一提。眼下只想借着这名头,能顺理成章地多接近云戊几分,早日拿到毒经。至于这手丑字,日后若有闲暇,再练练便是。

      麓鸣书院的藏书阁一向清净,与明心堂外的人声鼎沸恍若两个世界。千月晚踏入其中,空气中弥漫的陈年书墨香让她心神微定。

      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司籍云戊,年近五十,两鬓微霜,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袍,正埋首于一卷古籍之中,对周遭来往的学子视若无睹。

      千月晚敛了心神,换上一副明媚娇憨的笑意,脚步轻盈地走到案前,声音清甜地开口:“司籍,学生岳绾,想借阅《千金方》,不知在何处?”

      那人闻声,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几息:“丙字架,第三排。”声音无波无澜,说完便又垂下眼,继续看他的书。

      果然是个难啃的骨头。千月晚心中暗忖,面上却依旧是甜甜的笑:“多谢司籍。”

      她依言寻去,做戏要做全套,在书架前阅览完《千金方》,将其放回,目前种种,均只能混个脸熟。

      谁知刚走出藏书阁,一道身影便斜刺里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是瀚渊斋的柳承志,仗着其父是当朝太傅,在书院里向来眼高于顶。他上下打量着千月晚,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

      “岳绾师妹,每日往藏书阁跑,这般辛苦读书做什么?”他摇着金扇,语气狎昵,“不如到我府中,予我做个妾室,保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千月晚故作惊慌地后退一步,面上笑容不减,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无辜与困惑:“柳公子说笑了,岳绾......听不懂。”

      “听不懂?”柳承志笑得更加放肆,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一个陵水来的小医馆之女,能入学麓鸣已是祖上积德。给我做妾,那是抬举你!瞧瞧你那手字,怕是连练字的纸笔都买不起吧?就你这样的小门小户,还妄想凭读书出人头地?”

      这番话正中下怀。

      千月晚眼睫微颤,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她不着痕迹地又向后退了半步,身子恰好侧对着藏书阁的大门。她没有反驳柳承志的侮辱,反而垂下眼,声音带上了几分委屈与倔强:“柳公子......家境贫寒并非我所愿,但书院夫子曾教导,有教无类。我来此求学,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

      她的话说到一半,像是被羞辱得说不下去,只贝齿轻咬着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门内那个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司籍听得一清二楚。她赌,这云戊应不会容忍有人在藏书阁门口,如此公然羞辱一个求学的学子。

      柳承志听千月晚这番“贫寒学子”的肺腑之言,非但未觉无趣,反更生出一股将她这份故作清高彻底碾碎的欲望。他嗤笑一声,眼中轻蔑更甚:“呵,本事?少在本公子面前装模作样!小医馆出来的,能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

      此时,周围已有三三两两的学子被这动静吸引,驻足观望。有人认出柳承志,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柳太傅当年有从龙之功,深得陛下信重,如今又总领尚书台事务,权势滔天,难怪柳公子在书院这般张扬。”

      “嘘,小声些。柳家如今正炙手可热,据说几位皇子都争相拉拢呢。还是莫要多言,免得惹祸上身。”

      这些议论声隐约飘来,柳承志听得更显得意。他见千月晚不语,以为她被家世震慑,更欺近一步,手中扇骨径直朝她下颌探来......

      千月晚心中戾气陡生,指尖微动,药粉已蓄势待发。然这书院藏龙卧虎,她若此刻用毒,即便手法再隐秘,保不齐周围就有眼尖之人看出她的手段。

      罢了。她心中一横,既然柳承志这般不知收敛,不如就势演一出“烈女不畏强权”的戏码。将事情闹大,众目睽睽之下,书院为保全清誉,也绝不敢轻易担上“畏惧权贵、纵容弟子欺凌弱女”的污名,必会出面维护于她。

      虽会得罪柳承志,但也能借此在书院立稳一个“孤若无依却刚烈不屈”的形象,利于日后行事。再者,今日过后,这柳承志未必再有心情纠缠于她。

      主意已定,她往后猛地一退,胸膛微微起伏,一副受了极大惊吓却又不肯屈服的模样,眼底迅速凝出水光,声音带着颤音:“柳公子若再相逼,岳绾......岳绾只能以死明志,绝不受此羞辱!”

      说着,她便要往旁边的廊柱上撞去,准备将这出“以死明志”的戏码推向高潮之际,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藏书阁内,云戊身影已扶着案几起身,目光沉沉地望过来,看来这戏不算白做。

      可就在她即将撞上廊柱的瞬间,柳承志伸手已堪堪碰到她手腕之际,一道银光破空而来,精准地砸在柳承志手背上。那物事赫然是一枚银锭,力道不轻,砸得柳承志“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手瞬间缩回。银锭掉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两人之间。

      柳承志只觉手背火辣辣地疼,又惊又怒地喝道:“谁?”

      千月晚酝酿好的情绪也是一滞。周围观望的人群,目光都下意识地先看向地上那突兀的银锭,随即齐刷刷的转向银锭飞来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的石阶上,一人长身而立,玄色暗纹锦袍上绣着雍国常见的银灰云鹤纹,腰间束着宽幅玄色腰封,扣头是鎏金缠纹的金属件,坠着一枚仅刻“裴”字的墨玉牌。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漠,他刚收回掷出银锭的手,周身气度虽贵,却无明显身份标识,正是裴岫。

      千月晚飞快地扫了一眼藏书阁内,云戊已经重新坐回案前,埋首于案上书卷,仿佛门外喧嚣从未入耳。她心下暗恼:这半路来人,竟坏了她的算计!

      “你是何人?胆敢打伤小爷?”柳承志捂着红肿的手背,怒视裴岫。

      裴岫却似全然未闻他的叫嚣,目光掠过场中纷乱,转而看向身后刚踱步而至的一位青袍老者,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威压:“宋山长,这便是贵院的学风?若麓鸣书院已沦为权贵子弟的游乐场,那雍国每年拨付的万两助学银,我看,也可以停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宋山长更是额角冒汗,连连拱手:“裴公子息怒,是老朽管教不严。”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位竟是雍国今年前来书院遴选人才的权贵,难怪宋山长在他面前如此恭敬。

      宋山长旋即沉下脸,对柳承志厉声喝道:“柳承志!此乃清静求学之地,岂容你如此放肆!若不想继续就读,即刻收拾行李归家去!”

      柳承志虽素来嚣张,却也知晓禹国如今仰雍国鼻息,先前气焰顿时荡然无存,脸色白了白,强自辩解道:“山长息怒,公子明鉴,学生......学生只是与岳师妹开个玩笑,并无恶意.....”

      “玩笑?”宋山长冷哼一声,他岂不知柳承志平日德行,但眼下裴岫在侧,不便深究以免更损书院颜面,却也不能轻拿轻放,“休得狡辩!即刻回去,将《礼记·曲礼》抄写十遍,好好反省何为‘修身’之本!若再犯,绝不姑息!”

      柳承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看裴岫冷漠的神情,又看看周围学子鄙夷的目光,终究不敢再逞强,只得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此时,千月晚好似才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神,身子一软,便半坐在地,眼眶微红,强忍泪水。立刻有心善的女学子上前,轻声安慰着将她搀扶起来。

      宋山长见状,语气缓和了些,温声道:“这位学子,受惊了。且先随我进藏书阁歇息片刻,定定神吧。”

      千月晚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由女学子扶着,怯生生地向山长和那位神秘的裴公子福了一福,声音细弱:“多谢山长,多谢......多谢裴公子。”目光低垂,恰好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裴岫几不可察地微微侧目,并非看那柔弱委屈的脸,而是她因紧张而微微攥紧的素手。那手上,没有常年握笔的薄茧,亦无劳作之痕,干净得.....有些过分。

      他收回目光,眼中再无波澜,好似随意一瞥。有些矛盾,但不值得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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