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笋药

1、第1章

　　年底，在外漂泊的游子纷纷归乡，聚会也一茬接一茬地多了起来。

　　“味里香”老店香气四溢，大堂座无虚席，人声喧闹，店外还有不少等位的客人。服务员游鱼般，在桌与桌之间灵活穿梭。

　　由于错误地估计了芜川现在的车流量，尽管安喃提前半小时出门，并且刚出酒店就叫到车，赶到店里时也已过了六点。

　　她匆匆穿过热闹的大厅，拐进包厢走廊，一路寻着门牌，停在了“拾全”门前。

　　手搭上门把时微微发僵，门里门外的笑语喧哗隐约交织在一起。

　　安喃第十次想“打道回府”，不过还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把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包厢里的人下意识朝门口望来，看清是谁的刹那，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随即，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同一个方向，汇聚在一个男人身上。

　　来的人还真不少，满满当当围了一大桌。

　　安喃唇角牵起一抹弧度，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带着歉意：“不好意思，路上太堵了，让大家久等。”

　　“没事，你可算来了！”组织聚会的老班长付云杰率先打破寂静，“就等你了，快坐吧。”

　　他是在场唯一对安喃的出现毫不意外的人。

　　几天前，付云杰照例在高中班群里吆喝同学聚会，让能参加的人私聊他统计人数。没想到，几年里从未露过面的安喃，竟意外地来了消息。

　　此刻桌上唯一的空位，就在陈鹤唳旁边，是付云杰特意留的。

　　他事先没透露半点风声，就想看看某人的反应。

　　可惜，除了最初那一眼的微怔，陈鹤唳脸上再瞧不出多余的情绪。

　　安喃只向那边轻掠一眼，便垂下目光，快步走去，安静落座。

　　身旁那人的存在感，却强得让人难以忽视。

　　包厢里暖黄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每个人，菜已上齐，玻璃转盘缓缓地转动着。

　　话题在她落座后微妙地停顿了片刻，随即又被人热络地重新拾起。

　　“安喃，好多年没见了，现在在哪儿高就呢？”斜对面的女同学笑着搭话，眼神里带着关切，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刚辞职。”安喃淡淡回应，拿起湿巾慢慢擦着手指，视线垂落在指尖，“暂时……还没想好下一步。”

　　这话让女同学略感意外，随即安慰道：“不急不急，以你的能力，肯定很快就有好机会。”

　　“谢谢。”安喃弯了弯唇角。

　　她看似专注地应对着寒暄，注意力却有一半落在身旁。

　　陈鹤唳靠在椅背里，姿态闲散，一只手随意搭在桌上，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他没参与任何话题，也没朝她这边看，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开口。

　　空气里飘来他身上很淡的气息，像是雪松混着一点清冽的皂角香。

　　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五年，足够改变太多事，也足够让一个人变得陌生。

　　物是人非，这个念头让安喃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付云杰熟练地调动着气氛，开始挨个儿点名，翻出陈年旧事打趣。

　　笑声一阵阵响起，时光仿佛被拽回穿着宽大校服的高中。

　　安喃没怎么接话，目光落在满桌菜肴上。

　　芜川人口味重，桌上红油赤酱一片鲜亮，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可惜现在的她，已经吃不了这些了。

　　她夹了一小块桂花糖藕。

　　甜糯的滋味在嘴里漫开，耳边却捕捉到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气声。她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诶，说到这个，当年咱们班能进决赛，全靠陈鹤唳那个绝杀三分吧！”一个男生带着酒意提高了嗓门，“鹤哥，那场球你脚崴得可不轻，后来养了半个多月，还记得不？”

　　全桌的目光，包括安喃的，似乎都被这句话牵引着，悄无声息地落向陈鹤唳。

　　他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问话的人，收回时掠过身旁的人，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没什么温度。

　　“记不太清了。”

　　语气平淡。

　　提问的男生被这不咸不淡的回答噎了一下，讪讪地笑了两声，转而说起别的。

　　话题就这样轻飘飘地滑走了，像船桨划过水面，留下几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只有安喃感觉，嘴里桂花糖藕的甜，忽然变得有点发涩。

　　她记得。

　　那场比赛打得很焦灼，比分咬到最后几秒。

　　陈鹤唳在终场哨响前跃起投出那一球，弧线划破空气，稳稳入网。

　　不幸的是，他落地时踉跄了一步，被人搀扶着下场，没出现在后面的赛场上。

　　也正是在他养伤的那段日子，她没克制住自己，像其他几个喜欢他的女生一样，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靠近，给出“微不足道”的关心。

　　球赛记不清了。

　　那之后的事呢？

　　他还记得……记得她吗？

　　推杯换盏间，气氛愈发热烈。众人渐渐放开，更加随意起来，端着酒杯四下走动，敬酒谈笑。

　　安喃没动。

　　她和这些高中同学早已没了什么联系。大学那几年还好，除陈鹤唳外，倒也和三两个同窗偶尔问候。

　　可时光推着人往前，随着交际变少，那点单薄的联系也渐渐淡了，最后只剩下逢年过节时朋友圈点赞的交情。

　　她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转到面前清淡的菜。

　　目光无意间掠过对面，却正好撞上鹿希的视线。

　　安喃一怔，随即唇角弯起，朝她轻轻笑了笑。

　　鹿希曾是她在高中时最亲近的玩伴。只是两人也走散了。

　　不过正常，人生轨迹一旦岔开，再熟稔的人也难免渐行渐远。

　　然而鹿希只是淡淡别开了脸，没理会她。

　　安喃动作微顿，心里掠过一丝浅淡的茫然。没多在意，却也放下了筷子。

　　鹿希旁边的是盛晓棠，从安喃出现起，她就没怎么说话了。

　　过去已经过去，但是曾经带给彼此的影响却难以随着时间流逝消散，更遑论她仍然在意着他。

　　盛晓棠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陈鹤唳。

　　高中就很爱社交的徐州端着酒杯过来，笑得爽朗：“来来，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必须走一个！”

　　安喃闻声起身，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胃里条件反射地涌起一阵不适。

　　这些年她喝了太多，多到光是闻到酒精味，喉间就发涩。

　　她张了张口：“我……”

　　“她喝这个。”

　　身侧的声音不高，却让闹哄哄的桌边骤然静了一瞬。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鹤唳伸手取过手边那杯刚倒的温水，自然地递到她面前。

　　安喃怔住，下意识接了过来。

　　陈鹤唳已经拿起自己的酒杯，转向徐州：“我替她。”

　　他动作自然流畅，没多看她一眼，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件再顺理成章、平常不过的事。

　　徐州愣了愣，旋即露出“了然”的笑容，带了点促狭的意味：“哟，还是这么护着啊！”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安喃垂下眼，捧着那杯温水。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替了她，你自己可得补上。”

　　陈鹤唳没说什么，倒酒，又干了一杯。

　　徐州转向下一处，两人重新落座。

　　人影晃动间，席间却像有某种无形的默契，再没人往这个角落来。就连一向在男生堆里游刃有余的陈鹤唳，也被悄然隔开。

　　他没有解释，她也没有问。

　　像多年前那些心照不宣的片刻，只是如今却横亘着漫长时光的沟壑，变得陌生而令人心慌。

　　安喃坐在那里，感觉周遭的笑闹声都隔着一层毛玻璃。

　　一半心神落在杯中氤氲的水汽上，另一半，则悬在身边那人身上。

　　她是为了他来的。

　　因为得知要举办同学聚会，提前一天回到这座城。

　　分开五年了。

　　没什么执念，只是忽然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见到了，然后呢？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察觉到陈鹤唳坐下后，目光几次若有似无地掠过她。

　　他今晚有些反常。

　　从看见安喃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像踩在虚浮的云上。明明只喝了两杯，却觉得晕眩，落不到实处。

　　只好借着每一次侧首，不动声色地确认……

　　她是真的回来了。

　　不是梦。

　　快到八点时，聚餐散场，紧接着下一场安排——转战KTV。

　　安喃在攒动的人头里望了望，找到正拿着手机核对账单的付云杰，走过去：“班长，我就先回去了。”

　　付云杰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下意识挽留：“别呀，订的KTV不远，从小巷穿过去，两分钟就到了。安喃，你难得回来，跟大家多聚聚呗。”

　　难得。

　　这个词轻轻敲在安喃心上。

　　确实难得。

　　五年光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让一群少年各奔东西。她这一走，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年何月。

　　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不远处。

　　陈鹤唳正靠在走廊墙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侧脸在昏暗光线里看不真切。

　　去，还是不去？

　　心底那点微弱的、却执拗的念想，在见到陈鹤唳后猛然疯长。她想知道更多，想知道这五年在他身上刻下了怎样的痕迹，哪怕只是隔着喧闹的人群，再远远地看一会儿。

　　“……好。”她听见自己回答。

　　付云杰笑了：“这就对了嘛！走走走，大家跟上！”

　　人群涌向门口。

　　安喃落在后面。

　　经过走廊时，陈鹤唳恰好收起手机抬眸。

　　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归于深潭般的平静。他没说什么，只是直起身，随着人流不近不远地走在她斜后方。

　　刚才短暂地下过一阵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树叶气息。

　　短短的小巷，一群人踩过石板路留下的脚印映着两侧小店暖融融的灯光，微亮。

　　笑闹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有人已经兴致大发，哼起了跑调的老歌。

　　安喃走在中段，能清晰听见身后陈鹤唳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稳定得像某种节拍，敲在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