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牧场》万事万物皆有定数

4、离开

　　“手续都办妥了，回来直接到区教育局报到。你爸说，去基层锻炼一下也好，履历上好看。”
　　陆驿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锁屏，起身穿衣。
　　支教的生活很规律。
　　六点半起床，七点到食堂，七点半早自习，八点第一堂课。
　　今天上午他没课，原本计划去镇上补美术材料——昨晚给几个孩子补课到深夜，回来时在草甸上遇到了那个拍星空的游客。
　　他有段时间没见过新鲜的人了。
　　陈默。
　　陆驿刷牙时想起这个名字，动作顿了顿。
　　镜子里的人皮肤比一年前黑了不少，脸颊上多了两团高原红，即使面对了太多的风与阳光，俊俏的脸依旧棱角分明。
　　头发长了，他没时间去剪，就用一根皮筋松松束在脑后。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母亲总说这双眼像他奶奶，太过清澈，藏不住事。
　　“陆老师早！”
　　“老师早！”
　　去食堂的路上，几个早到的学生远远地就朝他挥手。
　　“曲珍，昨天的函数题弄懂了吗？”陆驿接过女孩递来的作业本，边走边翻看。
　　“懂了！老师讲的方法比参考书简单多了！”叫曲珍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最后一道大题，我用您教的方法算出来和答案不一样……”
　　“我看看。”陆驿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蹲下，掏出随身带的笔，“这里，你漏了一个条件。题目说‘匀速运动’，但这里速度其实在变……”
　　晨光渐渐明亮起来，洒在作业本上，也洒在女孩专注的侧脸和陆驿微蹙的眉头上。
　　几个学生围过来，安静地听着。
　　“好了，这样就对上了。”陆驿把本子还给曲珍，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声。
　　高原的湿冷让他的关节比在上海时敏感得多。
　　“老师您膝盖又疼了？”一个男生问。
　　“老毛病，没事。”陆驿拍拍他的肩，“快去吃饭，早自习要开始了。”
　　食堂里飘着糌粑和酥油茶的香气。陆驿打了早饭，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了两口，校长端着茶缸过来了。
　　“陆老师，早”
　　“早啊，校长。”
　　校长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一会儿。
　　这位五十多岁的藏族汉子平时话不多，今天却显得有些踌躇。
　　“陆老师，”他终于开口，“乡里通知下来了，接替你的老师下周到。学生们都听说了。”
　　陆驿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
　　“他们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哭呗。”校长叹了口气，“初三那几个女孩，昨天下午在我办公室门口转了半天，最后是尼玛的儿子多吉进来，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把你留下。”
　　陆驿低下头，盯着碗里的糌粑。
　　“我跟他们说，陆老师是上海来的，家里有工作，有父母，总要回去的。”校长的声音低了下去，“但孩子们不懂这些。”
　　“校长。”陆驿打断他，抬起头时已经换上平静的表情，“新老师来了，孩子们会习惯的。我走之前，会把所有教案整理好，重点学生的具体情况也会写清楚。”
　　校长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走了。
　　陆驿继续吃饭，却觉得口中的糌粑突然没了味道。
　　下午三点半，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
　　陆驿收拾好讲台上的教案，一抬头，发现教室后门站着一个人。陈默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教室里正在收拾书包的学生们。
　　他换了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背着相机包，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见陆驿看过来，他抬手做了个“不着急”的手势。
　　“同学们，今天的作业是练习册第35到38页，明天抽查。”陆驿说完这句话，学生们一哄而散，只有几个胆子大的凑到陈默身边，好奇地打量他的相机。
　　“老师，这是你朋友吗？”
　　“是客人。”陆驿走过来，“陈默，这些是初三二班的学生。”
　　陈默笑着和孩子们打招呼，几个女孩红了脸，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多吉，那个木雕摊主的儿子。
　　男孩走到陆驿面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他，然后飞快地跑了。
　　陆驿低头，掌心里是一个小小的木雕，刻的是一本书，雕工粗糙，却看得出用了心。
　　他握紧那个木雕，深吸一口气，转向陈默：“走吧，带你转转。”
　　学校很小，一圈走下来不过二十分钟。
　　陈默听得很认真，偶尔提问，更多时候是静静地看——看褪色的黑板报，看操场上歪歪扭扭的篮球架，看教室墙上贴着的、笔画稚嫩的汉字作业。
　　“这些孩子，大部分毕业后会去县里读高中，少部分会留在家里帮忙放牧。”陆驿说，“乡里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不多，但这两年多了几个。”
　　“是因为你吗？”陈默问。
　　陆驿摇头：“是因为他们自己。我只是……陪他们走了一段路。”
　　他们走到操场边的旗杆下，红旗在高原的风中猎猎作响。远处是连绵的山，近处是学校的矮墙，墙外就是无垠的草原。
　　“喝甜茶吗？”陈默忽然问，“早上答应过的。”
　　陆驿笑了：“你还记得。”
　　“当然。我车坏了，时间多的是。”
　　两人出了校门，沿着小路往镇上走。夕阳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上遇到几个放牧归来的牧民，用藏语和陆驿打招呼，目光好奇地落在陈默身上。
　　“他们问我你是谁。”陆驿翻译。
　　“你怎么说？”
　　“我说，是迷路的朋友。”
　　陈默侧头看他：“我看起来像迷路的吗？”
　　“在这里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迷路。”陆驿说，语气很淡，却让陈默心头一动。
　　他们选了镇上唯一一家有座位的甜茶馆。店面很小，只有四张桌子，老板是个胖胖的藏族大叔，看到陆驿就笑起来，用藏语说了句什么。
　　“他说，陆老师第一次带朋友来。”陆驿坐下，对陈默解释。
　　甜茶很快端上来，装在两个厚重的玻璃杯里，奶香浓郁。陈默喝了一口，被烫得直吸气。
　　陆驿笑了：“慢点喝，高原的水沸点低，看着不冒烟，其实很烫。”
　　“你刚来的时候也被烫过？”
　　“不止。我还吃过糌粑噎住，喝酥油茶拉肚子，第一次骑马摔下来，在零下二十度出门忘了戴帽子，耳朵差点冻掉。”陆驿说完轻轻吹了吹茶水，“总之，能犯的错都犯过。”
　　陈默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从上海来的、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在这里笨拙地适应一切，然后忍不住笑了：“那为什么还留下来？”
　　陆驿捧着杯子，目光投向窗外。
　　“因为有一天，”他缓缓说，“我正在教室里批改作业，突然听到外面有歌声。走出去一看，是几个学生在操场上跳锅庄。他们看到我，就拉我一起跳。我不会，他们就一遍遍教我。”
　　“那天太阳很好，风很大，我跳得满头大汗，踩了自己好几次脚。但孩子们笑得特别开心。跳累了，我们就坐在草地上，一个女孩突然说：‘陆老师，你以后会走吗？’”
　　陆驿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
　　“我当时说，会啊，老师只是来支教一年的。然后那女孩低下头，很小声地说：‘那你能不能晚点走？等我考上县里的高中再走？’”
　　茶馆里安静下来，只有炉子上铜壶烧水的咕嘟声。
　　“后来呢？”陈默问。
　　“后来我答应她了。”陆驿说，“我跟她说，老师一定等到你考试结束。”
　　“她考上了吗？”
　　“上周刚收到通知，考上了。”陆驿的嘴角弯了弯，那笑容里有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温柔，“她叫曲珍，就是今天早上问我数学题的那个女孩。”
　　陈默没有说话。
　　他看着陆驿，看着这个年轻支教老师被高原阳光雕刻过的侧脸，看着他眼睛深处那些复杂而沉重的东西。
　　“所以你来支教，是因为……”陈默试探着问。
　　陆驿转回头，直视着他：“因为我想知道，除了按照别人设定好的路走，我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陈默心湖。
　　“在上海，我的人生早被安排好了。读师范，考编制，进教育局，一步一步，沿着既定的轨道走。”陆驿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奶奶是教育系统的老领导，我爸在兄弟部门，我一进去，所有人都会说——看，那是谁谁的孙子，谁谁的儿子。”
　　“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证明自己？”陈默问。
　　“不。”陆驿摇头，“是为了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在这里，我只是陆老师。孩子们不会因为我的家庭背景喜欢我或讨厌我，他们只会因为我上课讲得清不清楚，会不会在他们生病时着急，会不会在雪天背他们去医院……而决定要不要亲近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很自私的理由，对吧？”
　　陈默摇头：“我觉得很真实。”
　　陆驿看了他一眼，笑了：“你总说‘真实’，好像那是很珍贵的东西。”
　　“不是吗？”陈默反问，“在这个连照片都要精修、生活都要策划的时代，真实难道不珍贵？”
　　陆驿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我也说点真实的——我快走了。就在这周末，接替我的老师就到了，我要回上海，去那个早就安排好的岗位报到。”
　　陈默愣住了。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个。
　　“孩子们知道吗？”
　　“知道了。所以这几天，我桌上总会莫名其妙多些东西——一个苹果，一块奶渣，一张画得很丑的画。”陆驿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木雕，“今天又多了一个这个。”
　　陈默看着那个粗糙的书本木雕，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被触动了。
　　“你……想走吗？”他问。
　　陆驿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窗外，夕阳正沉入远山，天空从金黄渐变成绛紫。
　　镇子安静下来，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我想念上海，想念家里，想念不用烧牛粪取暖的冬天。”陆驿说，“但我也害怕回去。害怕回到那个一切都安排好的生活，害怕......”
　　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但陈默听懂了。
　　“所以，”陈默轻声说，“你这几天在抓紧时间，把这里的一切刻进记忆里？”
　　陆驿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复杂。
　　“陈默，”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是个很敏锐的人。”
　　“热爱旅行的人，都擅长观察。”
　　甜茶凉了，陆驿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温暖起来。
　　“你车什么时候能修好？”他换了个话题。
　　“一周左右吧。然后我该继续往南迦巴瓦走了。”
　　“去看日照金山？”
　　“嗯，给粉丝的承诺。”
　　陆驿笑了：“你看起来不像会在乎粉丝的人。”
　　“我是不在乎，但承诺是给自己的。”陈默说，“说了要去做的事，就要做到。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就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说一套做一套，活在网上的人设里，忘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陆驿怔住了。
　　“你说得对。”他喃喃道。
　　茶馆老板过来添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等老板走开，陆驿忽然问：“你接下来几天有什么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