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薄上无我名》是阿娘

1、发现残页

　　判官纤细的手指拂过生死簿那墨红色的封皮，指尖蓦地微微一蜷。
　　她站立在阎罗殿侧，墨黑的官袍沉沉垂着，她的眼睛并非纯粹的黑白分明。而是眼白微微泛着淡淡青色，发间除了一支素银簪固定，侧面斜簪着一几近枯萎的青色芍药花，将沉闷的官服穿出了几分破碎之感。一张清秀的脸在幽绿鬼火映照下愈发白得不见人气。大殿空旷寂寥，只有忘川水在殿外的深渊中永无止息地呜咽，还有……高座之上，阎君翻阅竹简的时候，玉片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越的声响。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让殿中伫立的牛头马面、无常鬼差，连同壁上摇曳的烛影，都屏住了呼吸。今日本要勾销的，是阳世一个无关极紧要人物的魂魄，时辰、方位，甚至连接引使者的排布，早已在簿上朱砂笔勾画分明，无半分差错。可偏偏就在方才，奉命去拘魂的黑白无常空手而归。白无常那张向来挂着笑容的脸，难得地僵住了；黑无常则多了几分沉郁，只吐出两个字：“不在。”
　　不在？阳寿尽，魂魄离体，不在生死簿预定的拘魂之处，还能在哪儿？
　　于是，那本掌管生灵生死的簿子，被递到了阎君的案头。
　　判官垂着眼，看自己官袍袖口一丝不苟的云纹。心里那点异样却挥之不去。她随同三个哥哥掌生死簿副册多年，对那簿子的气息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心跳。可今日，自无常空手而归，这殿里除了忘川的水汽、冥纸的灰烬味，似乎就隐隐浮动着一点别的什么。
　　“哗啦——”
　　那是竹简彻底展开，又重重合上的声响。
　　阎君停下了。
　　判官抬眼望去。只见高座上的阎君，身形隐在浓郁的幽冥阴影里，唯有一双扶着簿子边缘的手，骨节分明，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青白。此刻，那双手定住了。时间在阎罗殿里仿佛凝滞了一瞬。连忘川的呜咽似乎都低了下去。
　　阎君没有发怒，也没有疑问。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把那一页生死簿朝着自己面前挪近了一些。
　　在判官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到阎君低下了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一页上。鬼火的光芒闪烁跳动，时不时的照亮阎君低垂的眼眸，在他那如深潭般的眼底投下难以捉摸的阴影。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判官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平稳恭谨，却一字一句响在这片死寂里：“大人，可是有何处不妥？”
　　阎君没有立刻回答。他又静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目光却未看向判官，而是越过大殿，望向殿顶无尽幽暗的虚空，那里是人间与天界的缝隙。
　　“名字。”阎君开口，那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石磨间缓缓碾出，携着幽冥独有的冷意与沉郁，“这一页，没有她的名字。”
　　判官一怔。生死簿记载生灵阳寿罪福，无名无姓，如何勾销？她上前一步，更清楚地看到阎君面前摊开的那一页。纸质不是寻常冥府所用的纸张，古旧暗黄，上面的字迹是一种沉黯的朱砂色，却并非记载命数的寻常文体，笔画勾连间，竟隐隐有光华流转，只是那光时有时无，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而阎君手指所指之处，一片空白。
　　确确实实，没有写任何名字。
　　只有生辰与命理批断，孤零零地悬在那里。生辰一项，年月日时俱是空白，只写着“苍梧倾时”。命理更是简单到近乎诡异，仅有四字：“逢魔而生。”
　　判官的眉心拧起。“逢魔而生”？这算什么批语？她迅速在脑中搜检历代卷宗秘闻，苍梧乃上古天柱，其倾塌已是渺不可考的神话旧事。而生辰能与此相连…
　　一缕魂，能逃过生死簿，避开无常索，瞒过他的感知，消失得如此彻底？究竟是何时就已经出得错误漏洞。
　　阎王紧闭双目，瞬息间神念破息而出，扫过十八层地狱的声声哀嚎，掠过枉死城的阵阵悲泣，拂过奈何桥头的幽幽徘徊……没有，一丝一毫异常魂魄的波动都未曾出现。它，并不在冥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不合天道，有悖轮回。
　　“查。”阎君的命令打断了判官的思绪，“查所有关联卷宗。近三千年来，所有异常魂魄的记录，所有未解的悬案，所有……源自天道监察之外的痕迹。
　　“是。”
　　查检的工作在阎罗殿深处的藏卷阁进行。这里高不见顶，无数黑木架子层层叠叠，直插入幽冥的黑暗，架上堆满了竹简、玉册、骨片，乃至一些闪烁着奇异微光的载体，记载着自冥府初立以来，无穷岁月里的生死记录。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墨香、灰尘，以及一种隐秘的、时间沉淀下的森寒。
　　女判官亲自领着十余名年老的文书，一头扎进这浩瀚卷帙中央。依据那空白名页上的蛛丝马迹——“苍梧倾时”、“逢魔而生”，以及魂魄最后出现地域的微弱感应，他们分头排查着这份秘密。
　　时间在冥府是没有意义，却又无处不在。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时辰，又或许已有数日。
　　一个老文书捧着一卷边缘焦黑、似被火燎过的玉册，踉跄而来。“大人……此卷记载，约两千八百年前，西北鬼域曾有‘无名之魂’徘徊，不饮孟婆汤，不愿过奈何桥，周身有清光护体，诸鬼不得近身，当日，所见之人，一拥而上投入轮回界。后其亦不知所踪，卷宗标注‘疑轮回转世’”
　　另一个翻找骨片档案的鬼吏也来报：“一千五百年前，东海之滨有渔村，全村一夜之间尽忘前事，唯有一少女自称目睹‘星辰坠海’，其后少女失踪，村人记忆渐复，却对少女其人其事，再无印象。卷宗标注‘疑有外力干涉轮回’。”
　　线索零碎，指向不明，却都隐隐约约，与那“异常”二字沾边。判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有一种预感，他们正在触及某个被深深掩埋的禁忌。
　　直到，那个看管最深处、尘封最久石架的驼背老鬼吏，捧着一个东西，几乎是小跑着过来。他太老了，老得身上的鬼气都淡了，跑动时带起一阵阴风，吹得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捧着的，不是竹简玉册，而是一个长方形的玉匣。玉是极品的幽冥墨玉，此刻却黯淡无光，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积尘与蛛网。匣子没有锁，只在合口处贴着一张符纸。纸色枯黄，上面的朱砂符文早已褪色淡化成一片模糊的暗红，却依然散发着令人极不舒服的、微微刺痛魂体的波动。
　　“大人，”老鬼吏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此匣……藏在‘太古残卷’架顶，蒙尘已久，小吏今日清检，忽觉其内有物……与大人所查气息，似有……似有共鸣。”共鸣？
　　判官接过玉匣。入手冰凉沉重。那褪色的符纸触感粗糙。他看了一眼老鬼吏，老鬼吏深深低着头，退到阴影里。
　　判官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泛蓝的幽冥之力，轻轻点向那符纸中心。
　　“嗤——”
　　一声轻响，光芒四散。符纸上的暗红痕迹骤然亮了一瞬，爆出一团极其黯淡、却锐利如针的红光，随即彻底化为灰烬，簌簌落下。
　　玉匣的盖子，自动向后滑开一线。
　　没有宝光冲天，没有异香扑鼻。只有一股极其陈旧、近乎虚无的气息飘散出来。那气息很难形容，非檀非麝，更像是一段极其久远、久远到连时光本身都模糊了的尘埃的味道。
　　判官屏住呼息，轻轻掀开了玉匣。
　　里面没有册页，没有卷轴。
　　只有一片……残骸。
　　像是某种极古书籍中的一页，被粗暴地撕下。边缘参差不齐，泛着枯槁的焦黄色，甚至有些地方呈现出被火焰舔舐过的碳化痕迹。纸质也极为奇特，非丝非帛，非皮非竹，触手有种冰冷的韧性。
　　而在这残页之上，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唯有在原本应是页眉或页脚的位置，残留着半个极其古奥、判官只能勉强辨认出属于上古神文的符文印记，也已残缺不全。残页的中心，有一道清晰的、贯穿性的撕裂痕迹。
　　就在这残页旁边，玉匣的底部，还躺着一小块碎片。更小，更残破，像是从这残页上再次剥离下来的。唯一不同的是，这小碎片上，竟有一个字。
　　一个同样以古神文书写的字。
　　判官死死盯着那个字。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岁月侵蚀，尽管只是残片，那个字的形态、笔画间流转的那一丝几乎湮灭的神性气息……
　　她不会认错。
　　那是上古天庭，至高主宰——天帝，御笔亲书的字体！
　　“轰——！！！”
　　仿佛无声的惊雷在判官识海中炸开。周围翻查卷宗的簌簌声、鬼吏们低低的交谈声，瞬间退得很远很远。她的眼前，只剩下玉匣中那片残页，那道触目惊心的撕裂痕，以及旁边碎片上，那个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