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第一章楔子
天刚露出鱼际线,德兴坊的摊贩们便忙碌起来了,临街的铺头里,伙计把桌椅擦了一遍,道旁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树下的小摊也已烧好了热水,水汽蒸腾,现出摊主被熏红的脸。路上行人稀疏,道上食材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
辰时一刻,长街的尽头走来一个人。一身半旧不旧的官服,腰间挂了把木刀。按理说见了这唯一的行人,摊贩早该开口揽客了,可没有一人招呼。那男子轻车熟路地坐在了左数第三家的米线摊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摊主露出个“我就知道”的笑容,手里熟练地下粉,一边道:“侍郎早,还是要不辣的猪肉粉?”来人略一点头。
辰时三刻,吃完了粉的谢君垣施然起身,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样的景象已存在了太久,众人见怪不怪,继续吆喝起来。
隆冬将近,百姓晨起的时间都晚了点。但和谢君垣这种要准时点卯的皇城社畜没什么关系,他正往官衙走去。而此时,永定侯府的西门也开了,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小轿往宫门而去。九重宫阙内迎来了新的客人。
此时是天熹34年的十二月,承德帝刚过完六十五岁寿辰。他膝下有九子一女,最小的皇子年方十七。承德帝是少有的有温情的君王,所有孩子都未出阁立府,承欢圣人膝下。永定侯府的小轿停在宫门前,侍从递上腰牌敕令,供对方核对。
那是九皇子的通行敕令,家卫拱手道:“永定侯府二小姐奉淑妃娘娘之命入宫,请核验。”金吾卫早得了皇子吩咐,核对无误后放行。陈质姝在宫女的搀扶换乘了宫内小轿,直往九皇子母妃淑妃的院里去。
她未施粉黛,气质清傲出尘。金吾卫队长看着美人远去的背影,不由叹道:“如此美人,难怪九皇子对她思之如狂。”
九皇子的痴恋是全京城公开的秘密。他母妃淑妃与陈质姝同出一族,二人几乎是看着对方长大的。“按我说,年关也快到了,圣上一赐婚,说不定二小姐下次入宫,便是九王妃了!”有那好事者点评道。
“正是!九皇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哪有人不想成家的?除了那差点要出家的谢侍郎,没人不思春的!”说到这怪胎,众兵卫都哄笑起来。
不知道自己又被打趣了的谢君垣扶了扶自己的官帽。今日是大朝会,众臣乌泱泱入着宫门,边低声交谈。他左首的孙越满面红光:“我昨日接了一门外快,给城北的一处宅院改图纸,三个月的俸禄便到手了。”
众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这炫耀引起同僚们的一片嘘声。谢君垣听着大家逐渐讨论到了哪种外快更赚钱,唇角不由勾了起来,边听边迈入宫门。“我说啊,论……”
孙越正要继续说,忽看到同伴们的挤眉弄眼,他顺着提示往后头瞧去。那边新进了一簇人,个个宽袍大袖,为首的青年容貌昳丽,眉间一派闲适风流,一双含情眼望过来,被他视线扫视过的人话音都放低了。
那是极其惨烈的对比,本朝科举重容貌,没几人歪瓜裂枣,然而即使身着同样的官服,所有人在吏部这位妖孽的员外郎身边都会被衬成个鹌鹑——还是掉了毛的。
孙越挺挺胸,他看几个年轻人已经把头低了下去,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
我们工部,也是有颜面柱子的!他环视一圈,手不着痕迹搭上谢君垣的肩——然后把他往前一顶。谢君垣被推到人群前面,视线豁然开朗,看见那方人构成的美景,醒悟过来。
杜尾此人,入仕不过五年,却能让六部同僚如雷贯耳——这是少见的孤臣,出身寒微,拜入关中的岑夫子门下,十九岁被点为探花。此后从翰林院被调入吏部,以恐怖的速度一路擢升,是圣上的一把刀。
杜尾前几年提出个新的考评法,几十项标准叠加成十六个等级,优者升,劣者降,京官人人有份。施行到现在,被杜尾踹下的世家官僚数不胜数。
骂不了圣人,还不能骂你?杜尾的名声就和他的脸一样,从“风仪秀逸,望之若神人”变成了“惑乱媚主,无人臣之貌”。
各部对他又忌惮又无可奈何,年底了又要新一轮考评,难怪孙越推他出去。谢君垣哑然失笑,他不着意交际,和杜尾交集不多,不愿当这出头鸟。杜尾含笑的眼眸掠过他时,谢君垣早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沉静背影。杜尾眸色一暗,看向了手里的笏板。金鼓声鸣,众人分次排好了位置,朝会拉开序幕。
另一边,淑妃的宫内。
陈质姝被带到院里,和淑妃东拉西扯,再次拒绝了姨母的婚配撮合。“姨母,我无意嫁入皇家,九哥玉树临风,喜欢他的闺秀不胜枚举,总会找到两情相悦的良配。”
她说的话淑妃也清楚,可奈何九皇子执着到不惜以性命相争呢!但凡母亲都是难得狠心的,淑妃安抚着侄女,陈质姝清凌的眼看向门口:“九哥说这是最后一次找我叙旧,他人呢?”
“还在上早课呢。算了,别提那逆子,质姝,看看这新造的织锦……”淑妃招呼道。陈质姝看着姨母慈和的脸,心内一软,认命地随她入内。
早会散了。然而来了个急活,今年积雪重,免不得对宫中各处营建修缮一番。谢君垣几人被上司抓了壮丁,留下来协助户部清点预算。这活挺需要艺术的,既要留足银两“润滑”,又不能太过分,非老油条很难把握这个尺度。几人缩在这临时议事的小阁里,纵有暖盆也被冻得哆哆嗦嗦。
又一份文书。谢君垣转眼望向琉璃窗,揉了揉眼睛。
雪地里,几个人影匆匆走过。那被簇拥在中间的,不正是九皇子?疑惑一闪而过,谢君垣低头,继续看起了造册。
“那方士好了没?”九皇子急得转圈,低声暗骂,“我母妃最多只能拖住她半个时辰!”
他们在宫门附近等了一刻钟了,那术士还是没把东西送进来。
他心下焦急,却不敢流露太多。毕竟自己的行为并不光彩。用苗蛊迷惑心上人,使其对他死心塌地……他的行为若传出去,父皇能把他腿打折!
可是没时间了。他的婚事拖了两年,现下承德帝下了死命,开春就要给他议亲。若能搏上一搏,他甘愿冒这个风险……
九皇子双眼死死盯住那道门。雪落在他长睫上,又被体温融化。
雪渐渐大了起来。宫墙内,小宦官提着食盒往宫内赶。小宦官的鞋袜已经湿了,脚趾冻得没有知觉。见得前面走来一个红衣人,知是大臣,忙退到道旁。这一退就就一脚踩到深深的积雪上,手中食盒也滚了出去——
“留神!”一双手用力把他拉起来。小宦官抬头,是一张冶艳的脸,眼里写满了关切。没人能不被这样的神色所打动,小宦官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杜郎君!见怪了。”他行了一礼,便忙要去捡那食盒,走出一步足心便是一阵刺痛。
杜尾早大步走向被摔出去的食盒,那食盒的盖子已经脱落出去了。他把盖子捡起来,听到身后的吸气声。
他看小宦官神色凄惨,问道:“怎么了?”
“郎君不知,我们公公迷上了吃食,一大早便要我出城去那户人家那带糕点给他,勒令我半个时辰内回到……”他打开那罐子,里面是摔得欲碎不碎的两块茶糕。小宦官的心也随之破碎了。
这该如何交差!
那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两块茶糕。杜尾有些意外,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宦官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纸剥开——竟也是两块茶糕!
四块茶糕摆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这是我从膳房拿的。”杜郎君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好听,带着些许上挑的笑意。“若公公问罪起来,便把这个给他,就说是杜某撞的你,来日再向他赔罪,请公公莫见怪,如何?”
小内宦不敢置信,眼眶红了。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杜郎君,你人真好!”
他看着这差不多的四块糕点,一咬牙,飞快把杜尾的茶糕换上去,把纸包递给杜尾。
“那茶糕味道我尝过,和宫里的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公公催得尤其急切……杜郎君,这都是我的过错,怎能让你帮我承担呢?”小内宦语气坚定,“还请您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闯什么祸不是闯。他就赌一把师傅吃不出差别。
“郎君,改日再向您道谢!”小内宦匆匆离去,只留一个背影。杜尾啼笑皆非,他拂了拂肩头落雪,不在意这个小插曲,继续出宫了。
九皇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长随。
他看向那食盒:“怎么样?没被发现吧?”
长随挺胸道:“殿下放心!这次还是让我徒弟去取的,他并未起疑。”他在食盒下方一按,落下一张纸。
“这是那方士写的使用方法,殿下请看。”长随恭敬递上。
九皇子迫不及待展开来,边走边看。
此蛊名为同心诀,能让二人的神魂相连。心无波澜者,能于梦中感受到赤诚者的情谊,潜移默化之下对其萌生好感。“此术的成败在于先动情的那个人——情谊越强,反作用于对方梦里的效力也越深。待得两人两情相悦,蛊便自然脱落解开了。可是若反生厌恶,梦境越多,贵主的身体也会受损,可能大病一场,油尽灯枯。只有想不开的执妄之人敢用此诀,贵主请考虑好。”方士絮絮叨叨写道。
陈质姝厌恶他吗?
也许对自己的纠缠是有点厌烦的吧。
九皇子落寞地想。然他从小众星捧月着长大,炼出了一副没心没肺的乐观。“若她不喜欢我……我身体康健,能容得起几场消耗!”等到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那他也认了。
“走,质姝应该在等我了!”他大步流星往淑妃宫里赶去。
只要两人都服下了这混着蛊药的茶糕,就能生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