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眠君》浮光既白

2、第 2 章

　　谢君垣终于把那文书理好了。他坐得太久了，一起身就觉得头昏眼花。

　　户部那新来的那小吏叫李麟，惊叹于谢君垣的速度：“大人辛苦了！”一上午干完一天的量，这什么人啊？

　　若不快，尚书又怎会点谢君垣来协助？

　　谢君垣摆摆手，熟练地善后，“客气话就别说了，去吧，大家也等久了。”

　　他得缓缓再走。

　　杜尾一进门就看到桌案后的那个人影。

　　初冬的日光和煦，透过琉璃窗，撒下一地碎金。那人倚着墙，闭着眼，眉宇间一派疏朗中正之意。顺着鼻梁再往下，是若有若无的放松笑意。

　　他的肤色不是京中人追求的白皙，四处奔波给他的皮肤也带上了点阳光的色彩，和此刻鬓边跃动的金光相得益彰。

　　杜尾呼吸一滞。

　　他有点仓促地移开视线，下一秒，那人睁开了眼。

　　“杜吏部？”

　　真是杜尾。谢君垣有点惊讶，好脾气地问道：“是来寻人吗？他们都各回各司了。”

　　“算路过吧。大人是刚忙完？”

　　杜尾官位比谢君垣还低了一阶。这“大人”二字说出口，谢君垣便觉不大妥当。“嗯，叫我缄言就行。”他认真道，“我的字。”

　　他抬腿往门外去，杜尾转身与他一起踩上石阶，二人并肩而行。

　　鼻端飘过来一阵淡淡的香味，似清晨的朝露，又似春日枝头的花。谢君垣有点讶异，抬眼看他。

　　杜尾捕捉到了，“大……缄言缘何看我？”

　　谢君垣如实道：“你身上气味很好闻。唔，闻着有点像……华南风铃木的香味。”

　　“使君是第一个说出花名的人。这是我自己合的香，”杜尾的声音很是好听，“你若喜欢，我差人送来你府上。”

　　谢君垣便道：“我也只是多年前见过，才认得出来。”杜尾做事这么玲珑的吗？才和他说一次话就这么周到。他婉言谢绝，“好香也得人来配，这香只有你配得上。”话音刚落，便觉不妥。

　　他怕杜尾误会他轻薄，但特地解释又显得刻意。此时瞥见他手里的一个小纸包，便移开话题，“这是什么？”

　　“哦，两块茶糕，我正要寻个地方扔掉。”杜尾道。

　　谢君垣深觉可惜，便腆着脸问道：“既没人要，可以给我吗？”他肚子适时“咕”了一声。

　　杜尾含笑看他。

　　谢君垣有点脸热，“见笑了，尚未午食。”

　　“饮食大事，何须道歉？”杜尾便托着纸袋，一手把它打开了。

　　那块茶酥已经半裂，这换了个多心的人来，说不定会觉得杜尾看不起他——但谢君垣是谁，户部盖章的老实人，他毫无芥蒂，双手接过，语气快活而诚挚：“那我便不客气了，一块就好。”

　　“使君千万别同我客气。”杜尾的声音如碎玉相撞，清朗动听。他捻起剩下那块茶糕，送进自己嘴里，“我也饿了。”

　　他方才还要扔掉的，现在怎么可能饿？无非是让谢君垣不要拘谨罢了。谢君垣领他的情，三两口吃掉了茶酥。期间，他感觉对方带笑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杜尾为人……也太周到了！谢君垣暗叹。

　　有这样的人作同僚，该多幸运啊！

　　日影西斜，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官僚们陆续出外城，各回各家。

　　京城寸土寸金，很多小吏迫于生存压力，会选择住在西城。西城别说高楼了，瓦房都凤毛麟角，不似东城，深宅大院比比皆是。

　　下了值的谢君垣直奔东城东北角，回到自己的宅院。

　　这处小院他住了七八年。

　　这里由于邻近皇城，租金比西城的普通宅院还要高。住得起这里的人不缺骡车，更愿意住在环境好的西城。很少有人像谢君垣这样，一口气买下整间宅院的。

　　买了宅院，也不怎么修整。这处二进的小院只有四个活物：南面住着老仆赵伯和他的儿子，中间是谢君垣的房间，北面是库房。

　　哦，还有东侧马厩躺着的驴。

　　从人到畜，全是公的。

　　因此小院的陈设也格外随意。除了二进搭在院子里的花房，无一能细看的地方。

　　夜渐渐地深了。谢君垣在在小院里徘徊，他刚侍弄完花草，穿着一身中衣在廊下坐着发呆。这处宅院不大，二进的院落，被花木占了一半，剩下的空间都不够他练刀的。谢家在京城有宅邸，他在那边的院落大得可以跑马，但谢君垣已经十多年没踏入过谢府了。

　　山茶花的冷幽清香弥漫着小小的宅院。赵伯熬不得夜，早早就睡了，夜里只有谢君垣的房间点了几盏灯，幽幽地亮着光。谢君垣也不回房间，就在廊下坐着闻着落雪和山茶花的气味。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人抱着他，笑道：“为娘种的这几棵山茶花好看吧？”说着捏了捏他的脸。他彼时困意朦胧，被这一捏，又难受又想睡，撅嘴就要哭。女人忙抱紧了他，“啧啧”两声，“这小东西，果然还是只有闺女才能欣赏我的花。”她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小孩眼睛已经闭上了，她喃喃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我儿的意中人来一起看花。”

　　雪又下起来了。雪粒反射着月光，小院悄然无声，唯有落雪的簌簌声。廊上那人靠着柱子，手还维持着抱臂的姿势，眼睛已经闭上了。雪粒停在他发尾，照亮了眉眼。

　　冷……

　　眼前忽地闪来一片橙光，风声和人声一起灌进他耳朵里。谢君垣遽然睁眼。

　　他被几个人围着，身旁是篝火堆。透过人影，能看到背后连绵的山林。

　　“额……”他呻吟着坐起来。

　　那几人正面朝火堆取暖，发觉他动静，纷纷探头过来：“你醒啦！”

　　与此同时，谢君垣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入梦已成。缘主接引中……接引完毕。”

　　什么东西？

　　一个泛着金光的卷轴，在他眼前升起，离手指不过几寸距离。

　　谢君垣试探着抬手，卷轴忽而散开，浮现出一行字：“完成三桩差使，方能脱梦。”

　　他再一眨眼，卷轴慢慢消失了。

　　“谢哥，没事吧？”那蓝衫青年道。

　　谢君垣不着痕迹地看向他们。这几人的年纪和他相近，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身着短褐，头戴毡帽，肤色黝黑，一派农人打扮。

　　这是哪？他的梦？可他几乎不做梦。

　　他斟酌着开口：“……还好。”看到几人的关切眼神，他心下一动，补充了一句，“我头有点疼。不大记得之前的事了……我们这是在哪？”

　　他赌对了。众人忙把他架起来，给他喂水，“你刚刚护着我们受了那狼王一击，昏了过去，刚刚才醒。”

　　“谢哥，还记得你叫什么不？”

　　“谢……君垣？”他迟疑道。

　　“这不是记得嘛，”蓝衫少年松了一口气，“等天亮了回到镇上，找医师开几帖药喝喝就好了。”他冲同伴伸手，“阿明，把干粮拿来，让谢哥吃一点。”

　　谢君垣从善如流地接过。那饼烤得极干，吃一口脖子能伸出二里地。他边啃边听他们聊天，间或插几句话。天色渐渐亮起来了，他也明白了当下的境况。

　　这片山脉叫白山，他是这山脚下白山镇的猎户。白山上妖兽横行，前几日镇上于家的小女儿夜间失踪，只留下院墙外，一行延伸向山里的野兽足迹。

　　于是大家当天便汇聚了一队青壮，上山来寻人。

　　“那肯定是狼的脚印！”蓝衫青年叫李运，手比了个圆，“那么大，和刚刚打飞我们的狼大小简直一模一样。那眼睛，一看就是开了灵智的，绝对是它了。”

　　一旦开了灵智，肉体凡胎很难和这些妖兽较量。李运沉默了一会，“我们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这种妖兽，只能找道人收。”

　　谢君垣已知道此方世界修道有成的人极少，他们天亮了就要回镇，再寻到道人上山，起码也要半个月。

　　半个月，连尸骸都不一定找得到了。

　　谢君垣抬眼，几个年轻人或多或少都负了伤，那叫“阿明”的大汉，后背被狼爪一扫，现在绷带还在渗着血。这几人，已是拼上了命。

　　天渐晓，已经慢慢能看清脚下的路了。

　　众人熄了火，伤最重的三人走在前面，谢君垣和李运断后。

　　日光西斜，月色轮转。

　　他们日夜兼程，足足又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出白山。

　　镇上的人等了他们八九天，一见面就把这五人用独轮车车拉去了医馆。

　　谢君垣虽没见血，但在搏斗中，后背紫了一片，故而也躺着等着大夫敷药。

　　他不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和李运交换了个眼神。

　　李运悄声道：“是余家大娘。”

　　她唯有一女，却被狼掳去，祈祷了四五天，等来的却是妖兽的消息，如何不绝望？谢君垣听着她嘶哑的喘咳声越来越高，而后戛然而止——

　　“她气厥过去了！快，拿针来！”

　　于是帘子被急急扯开，带伤的这几人匆匆起身给新病人腾位。谢君垣忙套上衣裳，穿完鞋，他情不自禁往那床看去。

　　床已被医师围得严严实实，妇人年纪不大，挣扎间，发髻散落，斑白的发丝便闯入谢君垣眼中。

　　已是油尽灯枯之像。

　　即使是梦，谁又能无动于衷？他视线悄然移向脚边的箭囊。

　　与此同时，脑内忽传来“叮铃”一声，一个声音响起。

　　“任务一，再探白山。”那个只有谢君垣能听到的声音平板无波，“时限两日，寻到狼妖巢穴。任务一，再探……”

　　它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停顿与第一句没有丝毫差别。

　　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