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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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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客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天正在下雨,从五月初起,这场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近一个半月,期间少数没下雨的日子,天也总是阴沉沉的,很难见到完整的太阳或月亮。
琼云用吹尘枪喷干净身上的木屑,换上雨靴,套了雨衣,跟坐在堂屋口看雨的奶奶打了声招呼,便戴上头盔,骑摩托车去城门口接人。
琼云四岁时,她远在外省打工的生父和别的女人生了小孩安了家,琼云的生母得知这件事后,把琼云过继给了琼云的大伯,一走了之,从此,琼云对“大爹”改口叫“阿爹”。
阿爹结了两次婚,和第一个老婆结婚一年后就离了,没有孩子,和第二个老婆,也就是琼云的阿妈,也没有孩子,阿妈怀过三次孕,三次都没能够生下来,后来再也没有过小孩。
三年前,阿妈在河边洗衣服,起身时头晕摔进了河里,捞上来以后既没有死也没有活,在医院的ICU里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
医生说阿妈脑部受到的损伤不可逆转,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于是在家里的存款被掏空后,阿爹签署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阿爹是做木工的,会装修、做家具,也会精细的木雕,琼云从小跟他学,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父女俩挣的钱足够维持日常开销,但不足以抵挡再一次意外的降临。
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器官老化严重,免疫力弱,反应也慢,容易生病也容易出意外,而阿爹和琼云虽然还年轻,身体康健,五感清晰,却并不代表意外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就像阿妈那样。
于是阿爹不再拒绝利润低的小物件活计,不再对比他技术差却比他更擅长做生意的老油条们嗤之以鼻,也同意了琼云把家里的几间空房收拾干净租出去的想法。
琼云和阿爹都会做木工,懂装修,还可以自己做家具,故而空房改造的成本很低,而且琼云家就在景区里,虽然商业化程度并不高,但这里有很多明清时期留下的古建筑,几乎每天都有游客到访,收拾出来的房间不怕租不出去白费工夫,不到一年几个大小旅游旺季下来,就已经回本盈利了。
这回的租客是个与琼云年纪相仿的男生,很不怕冷,琼云穿着长袖长裤外面套了雨衣,路上被风吹着还有些凉,他穿的却是无袖衫和短裤,两条胳膊和小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琼云觉得他的皮肤摸起来一定是发烫的,就像摸小猫小狗的肚子那样。
租客的行李不多,仅有一只行李箱,琼云把头盔的护目镜推到鼻梁上,在嘈杂的雨声中扯着嗓子与他核对手机尾号,确认无误后,将摩托车挪进厚实的拱门底下。
现在雨大,这里没有游客进出,不挡道,要放在平常,琼云这样骑着摩托车在主路上横行霸道肯定是要被工作人员拦下来的。
琼云将车停稳后,从后备箱里取了备用的雨衣和头盔出来递给租客,让他穿上,又拿了抹布和带钩的绳子出来,擦干座位上的雨水,夺过租客的行李箱,拍回拉杆,准备捆到车上。
男生见琼云将他的行李箱抱起时,慌张地伸出手来,怕琼云一个女生扛不动,可他的反应不及琼云的动作快,琼云没有把行李箱扛到肩上卸力,几乎一气呵成直接甩到了后备箱上面,三两下就用绳子给捆结实了。
男生见她手脚利落,有把子力气,默默将手收回。
行李确实有些重,琼云想,夏季的衣物轻便,里面重的大概是笔记本电脑、照相机之类的电子设备。
“穿好了吗?”琼云催道,她用手指拍了拍车座尾巴两边连着后备箱的金属杆,“待会儿你抓牢这个。”
男生点点头,系好雨衣,把刚才为了方便穿雨衣所以挂在车把手上的头盔取下来戴上,琼云见他穿戴好,就上了车,男生摁着她的肩借力跨到她背后坐稳,抓住两边的金属杆。
“好了吗?”
“好了。”
琼云得到肯定的答案,用被雨打湿的皮手套抹了抹起雾的护目镜,发动车子,在轰鸣声中,从宽敞的主道拐进狭窄的小巷,在迷宫般弯弯曲曲的巷子里找到自己的家,白墙彩画,黛瓦飞檐,两扇松木门虚虚掩着,底下放着块斜板。
两人从车上下来,琼云解下后备箱上的行李箱让租客先带进去,卸了重量,敞开门,琼云再上车沿着斜板把车开进去,车身少说有三百斤重,又带着上斜坡,开进去要比下车扶着推进去省力得多。
车平常停在院子里,下雨天,就停在走廊上。
奶奶仍坐在堂屋口看雨,双手夹在两腿之间,见琼云回来,就喊琼云,告诉她刚才管悠的朋友来了。
琼云带着头盔,雨声又大,没听清,以为奶奶只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只诶了一声,用方言说“回来啦”,回过头,发现租客已经脱下雨衣和头盔拿在手里等她。
琼云从他手里取回雨衣和头盔,分别挂到廊柱的挂钉上和摩托车的把手上,她脱下自己身上的头盔和雨衣,也这么挂上,再把雨靴换回轻便的球鞋,手套就扔在车座上。
琼云的头发被头盔和雨衣的帽子刮得乱糟糟的,她忍不住解开头绳,任头发披散下来,垂到肩膀上,来不及重新梳理扎起,看到租客身旁的行李箱上都是雨珠,又紧着取出车后备箱里的抹布去擦,蹲在地上擦。
“我自己来吧。”男生又伸出手,略躬下身,他觉得这个视角太居高临下,有些惶恐,但琼云只是觉得蹲着擦方便而已,对他说不用。
于是男生干脆也蹲下来,看着她擦,琼云的皮肤很白,可是碍于雨天的光线不够明亮,她的脸在暗处,白得发灰,加上披散着的头发,瞧着像女鬼,又恰恰因为光线不够明亮,衬得她肤质很好,像打磨过的玉髓,绵绵的,半透不透,没有丝毫瑕疵和异色,但她闻起来却像一块木头。
琼云擦干行李箱,把抹布扔在摩托车的坐垫上,到屋里抽了几张纸巾出来递给租客,指着他被雨水溅湿的小腿和鞋子说:“你鞋子湿了。”
男生哦了一声,刚站起来,又蹲下去擦小腿和鞋。
“你等我一下。”琼云落下这话,匆匆走进堂屋,到右侧卫生间里洗了手,拿梳子对着镜面重新扎起马尾,男生见她没关卫生间的门,拖着行李箱,跟屁虫似的站在门口等她,等琼云出来,再让开路。
琼云走在头前引租客出了堂屋,上北厢房的二楼去看房间。
“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我们就签合同。”相关证件和合同提前放在了桌子上,琼云进了房间就候在桌旁。
男生左瞧瞧,右看看,很新奇地这里摸一摸,那里翻一翻,检查完了看着琼云,两根手指并着朝身后画了一个弧,问:“这装修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楼下就是工作室,堆了许多木件和工具,对照眼前这样使用大量木材装修的房间,可以很容易推断出来。不止一个租客这么问过琼云,琼云回答他:“除了水电都是,我跟我爸一起做的。”
“真厉害。”男生一边抠手机壳,一边朝琼云走过来,手机壳与手机一分为二,倒出一张身份证来,他拿手指捏着,嘴唇小幅度张合,默念自己的身份证号码。
琼云扫了眼他的出生日期,算了算,心里一惊。
比她小三岁,刚成年,应该刚高考完没多久。
琼云试探道:“高考结束出来玩?”
男生点头,嗯了一声。
“你一个人?”
毫不迟疑,又嗯了一声。
“你家里人知道吗?”
屈朗回忆自己决定出门前的情景,爸妈在吵架,吵得很凶,他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吵死了,我走了。”
这怎么不算?
他抬起头看向琼云,眼睛睁得大大的,说:“知道啊。”
回忆耗费时间使回答不够干脆,抬头的动作太多余,变化的表情很可疑,琼云看出他在撒谎,至少有所隐瞒。
琼云说:“定金不能退。”她怕孩子家长上门来闹,虽然这个“孩子”已经成年了,但这年头的人普遍晚熟。
屈朗有些莫名:“我知道啊。”
“先看看合同吧。”琼云伸手示意屈朗坐下,并将簇新的红本翻开,推到他跟前。
屈朗也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琼云,可琼云还没碰到手,他就又收回去了,横在自己脸边,指着上面的照片问:“前年照的,认得出来吗?”
屈朗这两年正是青春期猛蹿个的年纪,证件照上的脸蛋肉肉的,一看就是未成年,他现在的样貌成熟了不少,但五官的大形是没跑的。
“认得出来。”琼云拉开凳子坐下,一人一份,看合同。
屈朗咔哒一声将身份证扣到桌子上,也拉开凳子坐下,压着红本用气声念了上面更像女生的那个名字:“师琼云。”然后瞥了眼琼云,再去看合同。
屈朗自高考结束后再也没有在白纸上见过这么多的字,合同看了没几秒,他就绝望地闭上眼睛,抓着头发嘟囔了一句:“好多字。”他养了会儿神,才睁开眼,正打算说些什么,却发现琼云像解数学题一样专心致志盯着合同。
琼云在检查合同条款有哪些疏漏,思考以后该怎么预防像屈朗这样不靠谱的租客。
屈朗坐不住,拿起合同又在房间里转起了圈子,摸那些木质的家具、雕花的窗棂,还去嗅挂在窗上的干艾草,他推开窗户看了会儿院子里种的花花草草,突然开口说:“你祖上很富裕啊,有这么大的房子。”
琼云想起爷爷生前跟她说过,祖上是在中原一带盗墓的,后来受到官差的追捕才潜逃过来这偏远没人管的“南蛮”之地,卖掉那些高官和皇室的陪葬品还没被抓着,确实很富裕,但她没必要和一个外人说得这么详细,只模棱两可:“应该。”
“修过吗?这窗户看起来像新的。”
“这房子是民国时期建的,几十年来断断续续修缮过。”
屈朗转过身背靠窗边的墙,房间的布局一览无余,他感叹道:“比照片上还漂亮,这么便宜,我一开始还以为骗人的呢。”
“便宜?”琼云听到这话不禁从合同上抬起脑袋来,近些年民宿兴起,卷价格都卷成大白菜了,她家的房子虽然空间不够大,但胜在地段好,装修有特色,无论长租还是短租,价格都属中档,经过那些白菜价房子的对比,他竟然还觉得便宜,看来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家长平时也是舍得给孩子花钱的,到时候即便找上门来,也绝大概率不会为了这几千块的小钱咄咄逼人。
啪!
屈朗一巴掌呼到自己的胳膊上,有蚊子。
琼云起身走到床头柜边上拉开抽屉,拿了瓶喷雾出来递过去:“喷身上蚊子就不咬你了,抽屉里还有电蚊香,晚上睡觉要把窗户和蚊帐关严,最近蚊子很多。”
屈朗接过喷雾喷在自己刚才被蚊子咬过的地方,一股清清凉凉的药味,闻起来药效很好的样子,但挡不住胳膊上逐渐隆起一个包,开始发痒,这下他突然觉得小腿上也开始痒了,挠了挠,才发现小腿上也有两个蚊子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咬的,于是他又在小腿上喷了两下,最后喷香水似的朝头顶上也喷了一下,任水雾自然飘落下来,洒遍全身,琼云脸上也蒙了一层清凉湿润的药味。
屈朗看向窗外,用喷头指窗外的雨,问:“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琼云说:“雨不下的时候。”
屈朗愣了一会儿,突然对琼云笑起来:“你看起来很严肃,原来也会开玩笑。”
他笑得很大方,眼睛弯弯的,露出很多牙齿。
琼云发现他的牙齿很整齐,不是用牙套箍出来的整齐,而是因为长牙的时候很听话,没用舌头去舔,她说:“我不知道,你看看天气预报吧,虽然也不一定准,最近很少能看到晴天。”
屈朗皱着眉说:“它要是一直下,出门就很不方便,我今天能在你这里吃饭吗?”
琼云点头:“15块钱一顿,早餐10块,我们把合同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