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第一章
# 草席下的喘息
庆长七年的夏天，雨水把山路泡成了烂泥塘。
山坳里的“隐里”没有名字，就像死在路边的弃婴不需要名字一样。这里的屋子歪斜着，像是随时要滑下山坡。空气里总有一股霉味，混着劣酒、汗臭和某种说不清的甜腥气。
最东头那间土屋里，平吉盘腿坐在门坎上，眼睛盯着角落那卷草席。席子下微微隆起一个小包，偶尔会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很轻，像折断一根枯草。
“还没断气？”隔壁的丑松探进半个脑袋，嘴里嚼着半生不熟的芋梗。
平吉没应声。三天前从后山捡到这女娃时，她烧得像块炭。按说这种病秧子该直接扔进谷底，可这丫头眉眼生得实在周正，皮肤虽蜡黄，骨相却看得出是美人坯子。平吉难得发了回“善心”，用半合糙米换了剂退烧药。
“赔本买卖。”丑松啐了一口，“死了就臭了。”
屋外传来牛车的吱呀声。是“上面”的来“看货”的日子。平吉起身掀开草席一角——三岁左右的女童蜷缩着，额头烫得吓人，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他摸了摸她的脖颈，脉搏微弱得像条快干死的小溪。
“晦气。”平吉低声骂了句，抓起墙角生锈的锄头出了门。
***
草席下的小身体正在冷却。
魂魄像一缕烟，从干裂的嘴唇飘出去。这短暂的一生只有饥饿、寒冷和一双双数铜钱的眼睛。最后一瞬，她看见母亲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那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记不清了。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
异世的灵魂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首先感觉到的是高热，像是被塞进了燃烧的炉膛。然后是饥饿，一种掏空五脏六腑的虚脱感。最后是听觉——雨打茅草的噼啪声，远处男人的粗话，还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不属于自己的细微呻吟。
“什么情况……”
意识像潮水般涌来，混杂着两个记忆的碎片。一个是古代日本弃童的短暂凄苦，另一个是……另一个是什么？某个明亮温暖的地方，有书籍、有柔软床铺、有被称作“父母”的人无条件地爱着她。
她尝试睁眼，眼皮却像被缝上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有听觉异常清晰。
“这个死了就扔北沟。”一个沙哑的男声在门外说，“下次捡活蹦乱跳的，病货不值钱。”
“我看那眉眼，要是养到七八岁，能卖去京城的茶屋……”
茶屋？卖？
陌生的记忆碎片突然拼接起来——这里是“隐里”，专门处理弃婴和流浪儿的地方。健康的孩子养到五岁就开始干活，机灵漂亮的会被挑走，卖到妓院、大户人家甚至海外。而病弱的……
她感到一只手粗暴地掀开草席。
“嚯，还有口气？”
是平吉回来了。他蹲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刚才明明已经冰凉的小身体，此刻胸口居然有了微弱的起伏。他伸手探了探鼻息——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见鬼了。”平吉嘟囔着，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捏开女孩的嘴，灌进半碗浑浊的米汤。动作粗鲁，米汤从嘴角流出来大半。
新的灵魂在躯壳里挣扎。她想推开那只脏手，想尖叫，想质问这是哪里——但三岁孩子的身体只能发出小猫般的呜咽。
“命真硬。”平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黑黄的牙齿，“也好。长这么张脸，死了可惜。”
他把草席重新盖回去，但留了一道缝。转身出门时，对丑松喊：“那丫头活过来了！告诉佐平次，下个月‘进货’时多带点伤药。”
***
草席下的黑暗里，两个灵魂正在融合。
弃童的记忆是碎片化的：冰冷雨夜、馊掉的粥、鞭子的呼啸。而异世的记忆虽然温暖，却也模糊不清——像是隔着毛玻璃看前世。
但有一点清晰无比：必须活下去。
她用尽全力，让小小的手指动了动。先是拇指，然后是食指。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却也带来了狂喜——这具身体还能被控制。
屋外传来车马声。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在平吉的引领下走进来，油纸伞上的雨水滴在泥地上。
“就这些？”男人声音尖细，用扇子掩着鼻子。
平吉掀开几处草席，露出几个瘦骨嶙峋但还算清醒的孩子。男人的目光扫过，最后落在最角落那卷草席上。
“那个呢？”
“那个刚生过病，还得养养……”
男人用扇尖挑开草席一角。四目相对的瞬间，新的灵魂做出了决定——她睁大眼睛，露出一个三岁孩子所能展现的最无辜、最乖巧的神情，甚至努力牵动嘴角，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
男人愣住了。
这孩子的眼神……太清澈了。不像其他孩子要么麻木要么惊恐，那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而且这张脸，一旦养出点肉，稍加打扮……
“半年。”男人收回扇子，“半年后我来提货。要是养死了，或者脸上留了疤，你知道后果。”
平吉连连哈腰。男人走后，他掀开草席，盯着女孩看了很久。
“小东西，”他低声说，语气复杂，“你要是真能活下来，说不定能卖到吉原去呢。”
草席下，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缓缓闭上。
雨还在下。远处山谷传来山洪的轰鸣，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在咆哮。但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土屋里，一个本该死去的生命，正开始第一次自主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