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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
      # 华笼

      牛车停在朱漆大门前时,雨丝正斜斜地飘着。

      女孩没有名字——或者有过很多,平吉叫她“阿菊”,上一个买主叫她“小染”,再上一个叫她“琉璃”。每个名字都用不到三个月,就像她从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季。

      门开了。不是常见的侧门或后门,而是中门。两个梳着银杏髻的侍女提着灯笼出来,昏黄的光映在湿润的石阶上,像某种隐秘的邀请。

      “下来吧。”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女孩赤脚踏上地面。六岁的身体裹着半旧的茜色小袖,那是上一个主人临别时“赏赐”的——其实是为了卖相好些。她抬头,第一次看见这座城的全貌。

      不是想象中的妓馆模样。没有艳俗的灯笼,没有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层层叠叠的屋檐在雨雾中延伸,黑瓦白墙,回廊蜿蜒,偶尔有女子身影闪过,衣角掠过木栏时寂静无声。

      像一座精美的坟墓。

      她被领进一间和室。纸门拉开,里面跪坐着两个女人。

      左边的女人穿着淡青色十二单衣的简式,头发梳成古典的垂发髻,插一支素银簪。她正在沏茶,手指纤长白皙,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丈量——提起壶时手腕的角度,注水时水流的速度,放下时衣袖垂落的弧度。女孩后来知道,这位是藤原夫人,没落贵族出身,据说祖上曾出过一位中宫。

      右边的女人完全不同。她斜倚在锦缎垫上,穿着赤红色绘有金枫叶的振袖,衣襟松垮地滑到肩头,露出一截莹白的锁骨。头发盘成繁复的岛田髻,插满玳瑁梳和珊瑚簪。她正用长烟管吸烟,烟雾从朱唇间缓缓吐出,在空气中扭曲成妖娆的形状。这是泷夫人,游女屋出身,二十五岁那年用攒下的全部金银为自己赎身,转而开始“培养”别人。

      “抬头。”藤原夫人开口。

      女孩抬起脸。半年的颠沛在她眼中沉淀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寂静——不是麻木,是观察。她看人的方式很奇怪,目光会先在对方眼睛停留片刻,然后掠过发髻、衣领、袖口的纹样,最后落回眼睛,像在读取某种看不见的文字。

      “眼睛太清楚了。”泷夫人轻笑,烟管在指尖转了转,“得教她怎么蒙上一层雾。”

      “骨骼好。”藤原夫人放下茶筅,“肩颈的线条,再过五年会很好看。”

      她们说话时完全不在意女孩是否听懂,就像在品鉴一件陶瓷。

      “多大了?”

      “六岁。”领她来的侍女回答。

      “以前学过什么?”

      “在三个地方待过,学过端茶、跪姿、简单的三味线调子。”

      泷夫人忽然起身走过来。赤红的裙裾拖过榻榻米,带起一阵浓郁的白檀香。她蹲下身,用冰凉的指尖抬起女孩的下巴。

      “笑一个。”

      女孩的嘴角微微扬起——不是讨好的笑,也不是天真的笑,而是一个精确的、角度刚好的弧度。这是她在上一个主人家对着铜镜练了三个月的成果。

      “呵。”泷夫人放开手,回头对藤原夫人说,“这个我要了。”

      “按规矩,先由我教三年基础。”藤原夫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九岁后,你自己选。”

      “行啊。”泷夫人走回座位,又吸了口烟,“但每旬我要见她一次。这么好的胚子,别被你教成木头美人。”

      ***

      这座城被称为“锦城”,但它真正的名字从未被提起。

      女孩被分配到一个十人间的厢房。房间里已有九个女孩,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一岁。她们睡在并排的铺位上,每人只有三尺宽的空间。

      “你睡这里。”管事的嬷嬷指着最靠门的位置——那是冬夜最冷、夏夜最吵的地方。

      当晚,当其他女孩沉沉睡去后,女孩在黑暗中睁着眼。走廊尽头的纸门映出移动的灯笼光,偶尔传来女子的啜泣声,很快又会被什么捂住似的戛然而止。

      她翻了个身,手指在铺席下摸索。指尖触到一道刻痕——是前人用指甲刻下的字:**逃**。

      字迹稚嫩,却深刻。

      女孩盯着黑暗中看不见的刻痕,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自己的食指,在“逃”字旁边,缓缓写下另一个字:

      **等**。

      ***

      第一堂课在次日清晨。

      藤原夫人的教导室极其简素:一张矮几,一个香炉,墙上挂着一幅单字书法——**静**。

      “坐。”夫人自己先跪坐下来,背脊笔直如竹。

      女孩模仿她的姿势。膝盖触地,脚背贴地,臀部落在脚跟上。只坚持了半刻钟,小腿就开始刺痛、发麻。

      “疼是好事。”藤原夫人没有看她,正用小楷抄写《古今和歌集》,“疼说明你还活着,还在这个躯壳里。等有一天你感觉不到疼了,要么是成了,要么是废了。”

      香炉里升起一线青烟,是极淡的梅花香。

      “从今天起,你叫‘千早’。”夫人终于抬眼,“神代千早。记住,名字是别人认识你的第一个面具。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在神代时代就早早降临的、纯净之物。”

      千早。女孩在舌尖默念这个发音。这是她得到的第一个正式名字,也是一个精致的谎言——她既不纯净,也非神物,只是一个被买卖多次的商品。

      “现在,学习呼吸。”藤原夫人合上书,“贵族女子的呼吸,要轻、缓、深。吸气时想象把月光吸进丹田,呼气时想象把尘埃吐出体外。”

      千早闭上眼睛。她没有想象月光,而是想象自己是一株植物,根须扎进黑暗的土壤,枝叶向着看不见的光延伸。

      她呼吸。一次,两次。

      在规律的吐纳间,她开始思考:藤原夫人和泷夫人,一个教雅,一个教艳,就像锻造刀剑的两种淬火方式。最终,她们要把这些女孩打磨成什么形状的利器?

      而她自己——神代千早,要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等,等待。

      窗外传来三味线的练习声。有个女孩在弹《六段》,弹到第三段时总错同一个音,于是琴声停下,传来竹尺打手心的清脆声响。

      一下,两下。

      千早的呼吸没有乱。她继续吸气,呼气,在梅花香中,开始记住这座城的每一个声音:惩罚的声音,教导的声音,还有那些被精心掩盖的、哭泣的声音。

      她的等待,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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