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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七月的蝉鸣缠绕在樟树梢头,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陈秋簌拖着那只与她身形极不相称的行李箱,在破旧的长途汽车站出口停下脚步。

      “簌簌,这儿!”

      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踮着脚朝她挥手,身旁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

      陈秋簌愣了愣,随即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外婆!”

      她小跑过去,行李箱的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磕磕绊绊,发出一阵声响,外婆接过她手中的箱子,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长高了,也瘦了,你妈也真是的,非把你送这山旮旯里来。”

      “是我自己想来的。”陈秋簌挽住外婆的手臂,这话半真半假。

      三个月前,父母在饭桌上宣布离婚时异常平静,只有她感到不可置信,母亲得到了公司调往欧洲的机会,父亲则准备与一位钢琴老师组成新的家庭,他们为她提供了两个选择:跟着母亲出国,或者去外婆所在的小县城读完高中最后两年。

      “我想换个环境。”她当时这么说,内心感到很是疲惫。

      外婆的小三轮在狭窄的街道上吱呀作响,陈秋簌侧坐着,看着这个即将生活两年的地方,街道两侧是三四层的老式楼房,墙皮斑驳,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午后的热风中轻轻摆动,小卖部门口,几个光膀子的男人围坐着下象棋,偶尔爆出一两句方言脏话。空气中有煤球,油炸食物和某种淡淡的花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这就是清江县。”外婆的声音带着某种自豪,“别看地方小,该有的都有,超市、网吧、奶茶店,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前年都在这开了。”

      陈秋簌点点头,目光被街角一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树吸引,花朵洁白得晃眼,香气正是从那里飘来的。

      “那是栀子花。”外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咱们院里也有一棵,比你年龄还大。”

      三轮车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两侧是带院子的平房,院墙上爬满了藤蔓,几个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看到陌生人都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

      “到了。”

      外婆推开一扇漆成深红色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声,一个小小的院子映入眼帘,青石板铺地,角落那棵栀子花开得正好,花树下摆着一把竹摇椅,旁边的小木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白瓷茶杯。

      “你的房间我收拾好了,就是以前你妈住的那间。”外婆提起她的箱子,轻车熟路地走向左侧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栀子花树,墙上贴着泛黄的世界地图,角落里堆着几箱旧书。

      “你先自己收拾收拾,我去给你做晚饭,想吃什么?”外婆站在门口,她的身影在此刻显得格外瘦小。

      “都行。”陈秋簌放下背包,“外婆做什么我都爱吃。”

      外婆笑着摇了摇头:“城里来的丫头,嘴巴就是甜。”

      陈秋簌开始整理行李。衣服挂进衣柜,书摆在桌上,最后从箱子最底层取出一个相框,那是去年生日时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里的她笑得没心没肺,父母站在两侧,手搭在她肩上,现在看来,那时候他们就已经貌合神离了吧。

      她把相框放在书桌一角,转身打开窗户,栀子花浓烈的香气瞬间涌入房间,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或夹杂着几声犬吠,这里的一切都与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截然不同。

      晚饭时,外婆做了三菜一汤。青椒炒肉、西红柿鸡蛋、凉拌黄瓜,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玉米排骨汤,简单的家常菜,却让陈秋簌差点掉下眼泪,她已经三个月没有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外婆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明天带你去认认路,顺便办转学手续,县一中虽然比不上你们市里的重点,但去年也出了两个清华的。”

      陈秋簌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食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即将开始的高二生活竟然一无所知,新学校什么样?同学们好不好相处?老师严不严格?这些曾经不必考虑的问题,如今却不得不去担忧。

      饭后,她主动收拾碗筷。外婆在院子里摇着竹椅乘凉,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天色渐暗。

      “外婆,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陈秋簌擦干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外婆旁边。

      “好玩的地方?”外婆想了想,“县城西边有个小公园,晚上不少人在那儿跳舞。东边是市场,每天早晨热闹得很。要说年轻人喜欢去的,大概是后街那几家奶茶店和网吧。”

      陈秋簌记在心里。她需要尽快熟悉这个地方,至少要找到一两个能让自己放松的角落。

      “对了,”外婆突然坐直身子,“巷子最里头那家,你离远点。”

      “怎么了?”

      “那家姓周,只有一个男孩和他奶奶住。那孩子......”外婆说到这里时皱了皱眉,“性子野得很,整天惹是生非,上学期把隔壁班一个男生打进医院,差点被开除,你妈要是知道我让你来这儿,还不得跟我急。”

      陈秋簌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多大了?”

      “跟你差不多,应该也上高二。”外婆摇着扇子,“反正你记着离他远点就是了,咱们安安分分过自己的日子,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夜幕完全降临时,陈秋簌回到房间,她打开手机,几十条未读消息涌进来,大多是以前同学发来的,询问她的情况,她一条条回复,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

      “簌簌,你真的去那种小地方了?听说那里连星巴克都没有!”

      “两年后回来,会不会带着一口方言啊哈哈哈”

      “别忘了我们,记得常联系!”

      她笑着回复每一条消息,心里却五味杂陈,他们的生活还在原来的轨道上继续,而她已经跳上了一列完全不同的火车,得驶向未知的目的地了。

      最后一条消息来自母亲,发送时间是昨天夜里:“安顿好了吗?缺什么跟外婆说,或者直接告诉我,照顾好自己。”

      陈秋簌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个简单的“嗯”。

      窗外传来虫鸣,与城市的喧嚣截然不同,她关掉灯,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房间。

      她想起了白天在车站看到的那些面孔,粗糙又朴实,带着小地方特有的直率,想起了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想起了下棋的男人。

      这里将是她的新起点,一个没有父母争吵,没有那些熟悉又令人窒息的一切的起点。

      陈秋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明天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开始。

      第二天清晨,陈秋簌是被成群的,不知名的鸟儿声吵醒的。

      她起床推开窗,清晨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感到很舒服,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外婆已经在院子里浇花了,哼唱着一首轻柔的歌。

      “醒啦?早饭在锅里温着。”外婆头也不回地说,“吃完带你去学校办手续。”

      早餐是白粥、咸菜和外婆自己蒸的馒头,简单的食物却让陈秋簌吃得格外满足,饭后,她换了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把长发扎成马尾,跟着外婆出了门。

      早晨的清江县比昨天下午热闹得多。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卖菜的,卖早餐的,卖日用品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自行车和电动车在人群中穿梭,偶尔有摩托车轰鸣而过。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骑着三轮车的老伯大声喊道,车上堆满了新鲜的蔬菜。

      陈秋簌侧身让开,目光却被对面巷口的一幕吸引了,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围在一起,中间似乎有人在争吵,她看不清具体情形,只能听到几句不太友善的方言。

      “看什么呢,快走。”外婆拉了她一把,“少管闲事。”

      她们继续往前走,但陈秋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已经散了,只剩下一个高瘦的背影走进巷子深处。

      清江一中坐落在县城东侧,校门不算气派,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此时正值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教职工模样的人在走动。

      教务处在一栋三层的老式楼房里,木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接待她们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姓王,是教务主任。

      “陈秋簌同学是吧?资料我们已经收到了。”王老师翻看着文件,“从市重点转来我们这儿,会不会不习惯?”

      “我会尽快适应的。”陈秋簌礼貌地回答。

      “那就好。”王老师点点头,“你的成绩很不错,到了我们学校应该能保持前列。高二分文理科,你选的是文科对吧?”

      “是的。”

      手续办得出奇顺利,王老师给了她一份教材清单和课表,嘱咐她8月31日来报到,9月1日正式开学。

      “你们班班主任是李老师,教语文的,很负责任。”王老师最后说,“对了,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住校,不过你家就在县城,可以申请走读。”

      “我想住家里,陪外婆。”陈秋簌说。

      外婆在一旁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明显。

      离开学校时已经快中午了,外婆说要带她去市场买些日用品,两人便朝着县城中心走去。

      市场比陈秋簌想象中更大,分区域摆满了各种摊位。蔬菜区、肉类区、水产区、杂货区,人来人往,喧嚣嘈杂,空气里混合着各种气味,鱼腥味、泥土味、熟食的香味。

      “哎呀,这小姑娘长得可真水灵,是城里来的吧?”卖水果的大婶一边给外婆称苹果,一边打量陈秋簌。

      “我外孙女,来这儿读书的。”外婆的语气里带着自豪。

      “哎呀,那可好,咱这儿虽然地小,但人实在,不像城里那么多弯弯绕绕。”

      陈秋簌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想,哪里的人不复杂呢?只是复杂的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买完东西,她们在市场出口的小吃摊吃了午饭,两碗牛肉面,汤头浓郁,面条劲道,陈秋簌吃得鼻尖冒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下午你自己逛逛?”外婆提议,“熟悉熟悉环境。我得回去收拾菜园子。”

      “好啊。”

      于是午饭后,陈秋簌一个人开始了对清江县的探索。她先去了外婆提到的小公园,其实更像一片绿地,有几处健身器材和一个不大的篮球场,几个少年正在篮球场打球。

      她继续往前走,找到后街,这里确实有几家奶茶店和网吧,装修风格模仿了大城市,她走进一家看起来最干净的奶茶店,点了一杯招牌奶茶。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穿校服的女生坐在角落小声聊天,陈秋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流。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初中好友陈然发来的消息:“怎么样?小县城的生活还适应吗?”

      陈秋簌拍了张奶茶的照片发过去:“正在体验当地年轻人的生活。”

      “哈哈,有没有遇到帅气的乡土男孩?”

      “才来一天,哪有那么快。”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陈然说她要去上补习班了。陈秋簌收起手机,突然意识到,从今天起,她的暑假将不再被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填满。她有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既高兴又有些茫然。

      喝完奶茶,她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她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这里的建筑更旧些,有些甚至看起来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物,墙面爬满青苔,窗户上的铁栏杆锈迹斑斑。

      然后她看到了那家书店。

      书店的门面很小,深绿色的木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清风书店”四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橱窗里摆着几本旧书,玻璃上蒙着一层薄灰。

      陈秋簌推门进去,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内比她想象中宽敞,一排排书架几乎顶到天花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坐在柜台后面看报纸,听到铃声抬起头看了一眼,对她笑了笑,又继续低头看报。

      她沿着书架慢慢走,手指划过书脊,这里的书种类很杂,从经典文学到武侠小说,从学术著作到通俗杂志都应有尽有,不少书显然年代久远,书页已经泛黄。

      在最里侧的书架上,她发现了一整排的诗集,从唐诗宋词到现代诗歌,国内国外,按作者姓氏排列得整整齐齐。她抽出一本聂鲁达的诗集,翻开扉页,上面用蓝色钢笔写着:“给周,愿你的世界永远有诗。1998.6”

      字迹娟秀,应该是个女性写的。1998年,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个“周”是谁?送书的人又是谁?这本书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个小县城的旧书店里?

      陈秋簌沉浸在想象中,没注意到有人走进了书店。

      “老板,上回说的那本书到了吗?”

      一个男生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响起,音色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

      陈秋簌下意识地朝声音方向看去。那是个高个子男生,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背对着她站在柜台前,他的肩膀很宽,脊背挺直,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

      “到了,专门给你留的。”老板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这本可不好找,我托省城的朋友弄来的。”

      男生接过书,翻了几页:“多少钱?”

      “老价钱,三十五。”

      男生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老板。这时他侧过身,陈秋簌看到了他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但眉宇间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感。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男生突然转头看向她的方向。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是一双很黑的眼睛,眼神锐利,陈秋簌心里莫名一紧,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对方已经转回头,拿着书走出了书店。

      门上的铃铛再次响起,然后归于平静。

      “小姑娘,找到想看的书了吗?”老板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啊,这本。”陈秋簌拿起手中的聂鲁达诗集,“多少钱?”

      “十块。”

      付了钱,陈秋簌走出书店。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四下张望,但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外婆的话:“巷子最里头那家,你离远点。”

      会是同一个人吗?那个“性子野得很”的男孩?

      陈秋簌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脑海,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手里握着那本旧诗集。

      回到外婆家时,太阳已经落山。院子里,外婆正在摘栀子花,篮子里已经装了满满一篮。

      “回来啦?逛得怎么样?”外婆问。

      “挺好的。”陈秋簌在她身边蹲下,“摘这么多花做什么?”

      “做栀子花酱,还能泡茶。”外婆动作熟练地摘下一朵饱满的花,“这花看着普通,用处可大了,香能安神,花能入药,果实还能做染料。”

      陈秋簌学着外婆的样子,轻轻摘下一朵,花瓣柔软,香气扑鼻。

      “今天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外婆问。

      “发现了一家旧书店,买了本书。”陈秋簌展示手中的诗集,“还看到一个男生买了好厚的一本书。”

      外婆的手顿了顿:“什么样的男生?”

      “高高的,穿黑衣服,大概跟我差不多大的样子。”陈秋簌描述道,“在书店买了本书就走了。”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摘花:“可能就是爱看书的孩子,咱们县虽然小,爱学习的娃娃还是有的。”

      但陈秋簌能听出外婆话中的言不由衷,她没有追问,只是帮着摘完了剩下的花。

      晚饭后,陈秋簌回到房间。她打开那本聂鲁达诗集,翻到扉页,又一次看着那行字:“给周,愿你的世界永远有诗。1998.6”

      近三十年过去了,那个“周”现在在哪里?他的世界还有诗吗?

      她翻开诗集,随机读到一首: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这首诗给她的感觉有些震撼。

      陈秋簌反复阅读了几遍才重新合上书,慢慢走到窗前发呆,明天,后天,大后天,她将在这个小县城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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