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蝉鸣的夏天》荒野恩

2、第 2 章

　　八月的最后一天，清江县下起了细雨。

　　雨点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将整个县城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水雾中，陈秋簌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站在清江一中的校门口等人。

　　雨水打湿了她的帆布鞋，裤脚也沾上了深色的水渍，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和家长，各种嘈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扎着马尾，戴黑框眼镜的女生主动走过来，“你是新生吗？还是转学生？”

　　“转学生，高二文科班的。”陈秋簌礼貌地回答。

　　“我也是文科班的！我叫邓小雨。”女生热情地接过她手中的一个袋子，“班主任李老师在教学楼二楼办公室，我先带你去报到吧？”

　　陈秋簌感激地点点头，跟着邓小雨穿过积了不少水的操场，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咱们学校条件虽然一般，但老师们都挺好的。”邓小雨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尤其是李老师，特别负责，就是有点唠叨。”

　　走进教学楼，走廊的墙壁上贴着不少优秀学生的照片和获奖证书，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各种活动的照片，陈秋簌简单扫了一眼，注意到其中一张篮球比赛的照片，一个男生跃起投篮的身影被定格在半空，脸看不太清楚，有些模糊。

　　“到了。”邓小雨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下，门上贴着“高二年级组”的牌子。

　　办公室里已经有几个学生和家长在排队，陈秋簌排在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雨还在下，操场上几个男生竟然在雨中打球，浑身湿透也毫不在乎，其中一个高高跃起抢篮板的身影，让她莫名想起了书店里那个男生。

　　“下一个。”

　　轮到她时，陈秋簌走到办公桌前。坐在那里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圆脸，短发，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低头整理着文件。

　　“老师好，我是转学生陈秋簌。”

　　李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陈秋簌，我记得你。从市一中转来的对吧？成绩很不错。”她翻找出一个文件夹，“你的学籍材料都齐了，宿舍安排好了吗？”

　　“我申请走读，家就在县城。”

　　“那好。”李老师在表格上打了个勾，“你的班级是高二（七）班，教室在三楼最东头，课本已经放在讲台上了，一会儿自己去领。座位暂时先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等月考后再调整。”

　　陈秋簌点点头，接过李老师递来的课程表和学生证。

　　“对了，”李老师突然想起什么，“咱们班有个学习小组制度，新同学都会分配一个‘学习伙伴’，帮助你尽快适应。你的伙伴是......”她翻看着名单，“周序言。”

　　这个名字让陈秋簌心里一动。

　　“周序言同学成绩很好，就是......”李老师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性格有点特别。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们今天放学后可以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

　　从办公室出来，邓小雨还在外面等她：“怎么样？都办好了吗？”

　　“嗯。”陈秋簌把学生证放进书包，“李老师说我的学习伙伴是周序言。”

　　邓小雨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周序言？你确定？”

　　“怎么了？他不好相处吗？”

　　“不是不好相处的问题......”邓小雨压低声音，拉着她走到走廊角落，“周序言是我们年级的传奇人物。成绩常年年级前十，数理化尤其厉害，可是......”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才继续说，“他打架也很厉害。上学期把三班一个男生打进了医院，要不是他成绩好，早就被开除了。”

　　陈秋簌想起了外婆的警告，巷子最里头那家姓周的男孩。

　　“为什么打架？”她问。

　　“谁知道呢。”邓小雨耸耸肩，“有人说是因为那个男生说了他奶奶的坏话，也有人说是周序言先挑的事，反正从那以后，大家都有点怕他。不过他从来不主动惹事，只要不招惹他，人看起来其实也挺正常的。”

　　她们沿着楼梯走上三楼。走廊里挤满了学生，有人在追赶打闹，有人聚在一起聊天，有人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的雨景。陈秋簌穿过人群，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转过头，在走廊另一头，一个男生靠在墙上，正朝她的方向看来。

　　是书店里那个男生。今天他穿着校服，一件白色短袖衬衫配一条深蓝色长裤，衣服在他清瘦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松垮，不合身。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有几缕贴在额前，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陈秋簌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这一次，周序言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陈秋簌突然想起李老师的话——“你的学习伙伴是周序言”。

　　他显然也认出了她。几秒钟后，周序言直起身，转身走进了一间教室。

　　“那就是周序言。”邓小雨小声说道，“他刚才是在看我们？”

　　“可能吧。”陈秋簌收回视线，心里却泛起一丝波澜。

　　高二（七）班的教室比她想象中宽敞，但桌椅陈旧，桌面被刻满了各种涂鸦和文字，黑板上方挂着“勤学笃行”的横幅，边角已经卷起，后墙的黑板报画着精美的图案和欢迎新同学的标语。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学生。陈秋簌按照李老师的指示，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嘿，新同学？”前排一个男生在她坐下后就转过头来和她搭话“我叫张楚浩，是咱们班的物理课代表，学习方面需要帮忙尽管说。”

　　“谢谢，我叫陈秋簌。”

　　“从市里转来的？为什么来我们这小地方？”张楚浩好奇地问。

　　“想换个环境。”陈秋簌简单地回答，这个答案她已经说了很多遍。

　　陆续有更多的同学进来，教室里渐渐坐满。陈秋簌注意到周序言坐在教室另一侧的靠墙的中排位置，他一个人坐着，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低头看着一本书，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书。

　　八点整，李老师走进教室，喧闹声渐渐平息。

　　“同学们，暑假过得怎么样？”李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不管过得好不好，现在都该收心了，高三已经离我们不远，这是关键的一年......”

　　开学第一天的讲话总是相似的。陈秋簌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班上的同学。有人认真听讲，有人偷偷在桌下玩手机，有人撑着脑袋打哈欠，有人传着小纸条。她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无论在哪里，高中的课堂似乎都有同样的气息。

　　“......最后，欢迎我们的新同学，陈秋簌。”李老师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陈同学从市一中转来，希望大家能帮助她尽快适应新环境，陈秋簌，先起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陈秋簌站起来，感觉到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大家好，我叫陈秋簌。很高兴能加入七班这个集体，希望未来两年我们能一起努力，共同进步。”

　　简单的介绍赢得了礼貌的掌声，陈秋簌坐下时无意间又对上了周序言的视线，他仍然面无表情，但这次，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上午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语文、数学、英语，老师们轮番登场，每科都强调着高二的重要性。陈秋簌认真记着笔记，发现这里的教学进度确实比市里慢一些，但老师们讲得很细致，对基础薄弱的学生更友好。

　　课间休息时，几个女生主动过来和她聊天，问她是哪里人，以前学校什么样，为什么转学等等。陈秋簌一一回答，保持着礼貌但不过分热情的态度，在这个小集体里，新面孔总是会引起好奇。

　　第四节课是自习，李老师让同学们去领教材，陈秋簌跟着队伍来到图书馆，排队领取一摞摞厚重的课本，当她抱着十几本书艰难地走出图书馆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接走了最上面的几本。

　　是周序言。

　　“谢谢。”陈秋簌有些意外。

　　“不用。”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李老师说我们是学习伙伴。”

　　两人并肩走在雨中走廊里，谁都没再说话。周序言走得不快，似乎在配合她的步伐。陈秋簌偷偷打量他，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睫毛很长，近距离看，她能注意到他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书店那本书好看吗？”周序言突然开口，仍然目视前方。

　　陈秋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聂鲁达的诗集？还不错。你呢？你买的那本厚书是什么？”

　　“《时间简史》。”

　　这个答案让陈秋簌有些惊讶。她以为他会看武侠小说或者其他类型的书，而不是科普著作。

　　“你看得懂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在怀疑他的能力一样。

　　周序言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慢慢看总能看懂。”

　　他们回到教室，周序言把书放在她的桌上：“放学后校门口见，李老师说我们需要制定学习计划。”

　　“好。”

　　整个下午，陈秋簌都忍不住偶尔看向周序言的方向，他上课很认真，几乎从不走神，但也不像其他好学生那样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只有当老师提问到他时才会站起来回答。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雨终于停了，陈秋簌收拾好书包，走到校门口，发现周序言已经等在那里。

　　他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色衬衫，书包随意地搭在肩上，手里拿着那本《时间简史》。

　　“想去哪儿谈？”他问。

　　“我都可以。”

　　周序言想了想：“去江边吧，那里安静。”

　　清江从县城南侧蜿蜒而过，江边有一条不太长的步道，两旁种着柳树。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江水有些浑浊，泛着土黄色，但水流平缓，倒映着天空的云影。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聊天，远处有几个孩子在玩耍。

　　他们找了张空长椅坐下。周序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李老师说我们需要制定每周的学习计划，互相监督。”

　　“你的成绩不是很好吗？还需要监督？”陈秋簌半开玩笑地说。

　　周序言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这是规定。”

　　他的态度让陈秋簌感到有些挫败。她原本以为，学习伙伴至少能成为朋友，但周序言显然只想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

　　“好吧。”她也拿出笔记本，“我先说说我的情况。语文和英语比较好，数学中等，历史和政治需要加强。你呢？”

　　“数理化好，语文中等，英语和历史需要提高。”周序言言简意赅，“我们可以互补。”

　　他们开始制定详细计划：每周一、三、五放学后一起学习一个小时，周末两个小时。主要方式是互相答疑，分享笔记，偶尔进行模拟测试。计划制定得高效而务实，没有任何多余的内容。

　　“就这些？”陈秋簌看着写满字的纸页。

　　“还不够？”周序言反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需要互相了解一下吗？毕竟要合作一年。”

　　周序言合上笔记本，目光投向江面：“了解什么？”

　　“比如兴趣、爱好、为什么选文科......”陈秋簌试图找话题，“你为什么选文科？以你的理科成绩，选理科应该更有优势。”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他的心。周序言沉默了很久，久到陈秋簌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奶奶说，学文科学会理解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而人比公式复杂。”

　　这个答案出乎陈秋簌的意料。她看着他，突然注意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柔软，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时的疏离。

　　“你和你奶奶住？”她小心地问。

　　“嗯。”周序言站起来，“计划就这样吧。每周按照这个执行，如果有变动提前说。”

　　“等等。”陈秋簌也站起来，“我还有个问题。”

　　周序言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在书店那天，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这个问题让周序言终于转过身。他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冰山裂开了一道缝隙：“因为你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太干净了。”周序言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清江县很小，每个人都沾着这里的尘土，但你不一样，你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还没被这里的灰尘弄脏。”

　　陈秋簌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你就会变的。”周序言补充道，转身离开，“所有来这里的人，最后都会变得和这里一样。”

　　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不见踪影了，陈秋簌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份刚刚制定的学习计划，心里五味杂陈。

　　回家的路上，她反复思考着周序言的话，什么是“干净”？什么是“灰尘”？为什么他说所有人都会变得和这里一样？

　　外婆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陈秋簌回来，她笑着问：“第一天上学怎么样？”

　　“还好。”陈秋簌放下书包，“外婆，你认识周序言吗？”

　　外婆的手顿了顿：“怎么突然问他？”

　　“他是我的学习伙伴。”

　　“什么？”外婆的声音提高了，“老师安排的？”

　　“嗯。怎么了？他真的很可怕吗？”

　　外婆叹了口气，继续晾衣服：“倒不是可怕......那孩子命苦。他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家里条件不好，奶奶身体又差，他从小就要担起责任。”

　　陈秋簌想起周序言眉骨上的疤痕，想起他身上那种超越自身年龄的成熟。

　　“那他打架的事......”

　　“那事我知道。”外婆压低声音，“三班那个男孩，叫王天宇的，整天欺负同学，勒索小学生。有人告诉老师，老师也管不了，因为他爸是县里一个小干部。后来王天宇盯上了周序言，大概是看他孤零零的好欺负。结果......”外婆摇摇头，“周序言把那小子打得鼻青脸肿，断了两根肋骨。王天宇家本来要告他，但很多被欺负过的学生家长都站出来为周序言说话，最后学校各打五十大板，给了两人处分。”

　　“所以他是为了保护自己？”

　　“也是为了保护别人。”外婆说，“从那以后，王天宇再也不敢欺负人了。但周序言也背上了‘打架王’的名声，大家都怕他，没人敢接近他。”

　　陈秋簌沉默了。她想起周序言在教室里的孤独，想起他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看书的侧影。

　　“他是个好孩子，就是被生活逼得太紧了。”外婆最后说，“你要是能帮帮他就帮帮，要是不能，至少别伤害他。”

　　那天晚上，陈秋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起周序言说的“干净”和“灰尘”，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清江县是真实的，粗糙的，带着生活的重量和尘土。而她从那个被精心保护的世界而来，确实还没有沾染这里的尘埃。但周序言错了，她并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只是还没有找到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方式。

　　周一放学后，陈秋簌按照计划来到图书馆。周序言已经在那里了，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课本和习题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