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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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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人家这是积年的痰湿,加之春寒未散,有些咳喘。照这方子吃三剂,饮食清淡些。”赫连迦若的手指从老妇人枯瘦的手腕上移开,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下药方。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拿着方子出去了,走到门旁突然折返回来:“小林大夫,我瞧你一表人才,人又善良,你可有心仪姑娘?若不嫌弃,老太太我给你介绍几个如何?”
赫连迦若笑了笑,不厌其烦地拒绝:“多谢老人家,我暂无成家的打算。”
他的眉目生得极好,睫毛长而密,鼻梁挺直,唇色是浅淡的樱粉,肤色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几缕鸦黑发丝自简单的木簪束发中滑落,垂在颊侧。
老妇人离开后,医馆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药炉上的小陶罐在不断发出“咕嘟”声。
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悲呼道:“大夫!大夫救命啊!”她似是遇到了天大的急事,声音里透着隐隐的哭腔。
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浅绿比甲的丫鬟跌跌撞撞冲进医馆,额上全是汗,满脸惶急:“大夫,快、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小姐前几日偶感风寒,原以为只是寻常小恙,吃了好几剂药却总不见好,昨晚更是……更是发起高热,说胡话,手脚冰凉,脸色青白得吓人!求您快去瞧瞧吧!”
赫连迦若连忙起身:“莫急,人在何处?可曾带来?”
“在、在外头马车上!小姐实在虚弱,下不了车……”丫鬟急得语无伦次。
“引路。”赫连迦若拎起手边的药箱,随丫鬟快步走出医馆。
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掀开车帘,一股混杂着熏香味和一丝极淡的甜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厢内,一位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软软靠在垫子上,双目紧闭,呼吸急促,露在外面的手背肌肤下,隐隐有几乎与青色血管融为一体的絮状阴影,
赫连迦若的心跳漏了一拍,心道:不是风寒。
他上车,示意丫鬟扶稳小姐,手指搭上少女冰凉的手腕。
脉象浮滑而乱,时急时缓,底下更有一股异样的滞涩感在缓慢游走。
赫连迦若心下了然:此蛊名为“祸心”,来自苗疆。一旦发作起来,状似风寒,叫人昏昏欲睡,毫无半点清明止刻,不知不觉间熬得人油尽灯枯。
若是寻常医者遇到此症,定会手足无措,因为中原忌惮苗疆,将蛊毒之术一律视为邪物,对蛊毒严防死守,相关的书籍被全部焚毁。
赫连迦若和其他苗疆人一样,对中原没什么好感。他此次入中原是被迫之举,因为苗疆圣物于半年前失窃。
这可让苗疆内部乱成了一锅粥,那不仅是供奉千年的信物,更是压制族中那古老血脉诅咒的关键。自圣物不见,诅咒反噬,寨中已有数十族人莫名衰亡,死者肌肤下的血管会呈现诡异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着的虫豸。而赫连迦若是圣子,身负历代传承的灵力与蛊术,对圣物有天然的微弱感应。
那感应一路将赫连迦若引至这中原王朝最繁华的地带,京都。
因此,他化名为“林景”,凭一手医术在这间不大的医馆栖身。
但线索却在京都中断了。
赫连迦若中断回忆,他收回手,沉吟片刻,问道:“小姐发病前,可曾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风寒之症不会如此蹊跷。”
少女勉力睁开眼,想了半晌,才气若游丝道:“几日前,我去城外的云隐寺祈福……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柳家的公子,他、他拦住车驾,说了些混账话……自那日后,我便觉得有些不适。”
“柳家公子?”赫连迦若追问。
旁边的丫鬟嘴快,又急又气道:“就是西城那个柳侍郎家的三公子,柳文康!出了名的纨绔!整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前几个月不知怎么盯上我家小姐,死缠烂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姐都明确拒绝多次了,他还阴魂不散!定是他冲撞了小姐,害得小姐染病!”
她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
柳文康。赫连迦若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面上却不动声色:“莫怕,我先开一副方子,稳住小姐病情。此症需徐徐图之,不可急切。”
他写了个方子,递给丫鬟,叮嘱了煎煮之法。
送走千恩万谢的丫鬟和昏昏沉沉的小姐,赫连迦若站在医馆门前的台阶上,反复思索:柳文康,一个京城的纨绔子弟,如何会有蛊?
他正思忖间,巷口拐角处传来一阵喧哗。一个锦衣华服、面色却有些异常潮红的年轻公子哥儿,正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嘴里还含糊地哼着小调,他似乎想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奈何腿脚无力,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赫连迦若眼神一凝,视线落在他敞开的衣领处——靠近颈侧那里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颜色暗沉发青的斑痕,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些模糊,像是不小心蹭到的污迹。
那是被不稳定的蛊虫反噬或寄居时,会出现的“斑”。比起车内那位小姐身上的那点微弱痕迹,这位可要明显得多了。
马车已驶远,那纨绔骂骂咧咧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嘟囔着:“柳爷我的面子都不给!臭娘们儿,脾气真大,等着遭罪吧!”
赫连迦若悄无声息地跟上他,二人一前一后相隔百余步,只见这柳家公子摇摇摆摆地钻进了巷子里,原是要……方便。
*
柳文康刚系好裤腰带,转身便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他吓得一个激灵,大叫道:“你他妈谁啊,你知道老子叫什么吗,老子叫柳文康,我爹是……”
话音未落,一股巨力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砖墙上,脊背撞得生疼,胸口被对方一只手抵住,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让他瞬间喘不过气,所有的叫骂都被堵在喉咙里。
“柳公子,”赫连迦若轻声询问,“你脖子上那块东西,怎么来的?”
柳文康瞪大眼睛,色厉内荏道:“关、关你屁事!敢动我……呃!”
“同样的问题,我不问第三遍。”赫连迦若手下微微用力,引柳文康呻吟不止,“谁给你的蛊毒?或者,你从哪儿弄到的?”
柳文康是真的怕了,这人力气大得邪门,眼神也冷得邪门,“这是、是一个……一个游方的道士!他说、说这是‘美人恩’,只要带在身边,心仪的女子就会……就会对我死心塌地……我、我就是试试,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他吓得语无伦次,“那小妮子不识抬举,我不过是想……”
“那道士什么模样?”赫连迦若眼底寒意更盛,用这等粗劣阴毒之物算计女子,其心可诛。今日他敢对那位小姐用,明日就敢对别人用。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那道士是个阴阳脸,半张脸都是黑色的胎记!山羊胡,高个子,他在一个雨天来找我的……”柳文康挣扎道。
“知道了。”心念电转间,赫连迦若已有了决断。另一只空着的手自袖中探出,指尖快如闪电地柳文康鼻端一晃。
柳文康只觉得一股奇异的甜香钻入鼻腔,随即小腹处猛地一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迅速消失。
他惊骇低头,发觉一条青色的影子在他下腹闪过,又迅速收回赫连迦若袖口,“那是什么……是蛇!你对我做了什么?!”
赫连迦若理了理袖子,手心躺着一摊嘶嘶吐着信子的青蛇。他向后退开一步,恢复了那副文弱大夫的模样,平淡道:“没什么,一点小教训。柳公子肝火旺盛,肾水不足,长此以往,恐于子嗣有碍。方才那一式,是帮你疏通经络。记住,以后莫要再靠近那位小姐,也少用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否则,”他扫了一眼柳文康那张惊恐的脸,“下次发作,就不是腹痛这么简单了。”
他方才教青蛇送了这位柳公子一份大礼:一颗“噬精蛊”的卵。此蛊发作缓慢,初期只会令人精力不济,若不彻底清除,便会日渐掏空身体,最终缠绵病榻。
算是给这纨绔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也绝了他再去祸害他人的可能。
柳文康又怕又恨地看着赫连迦若。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男声自巷口响起:“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私设刑罚,动用邪术。这位大夫,好生厉害的手段。”
赫连迦若背脊一僵,脸上迅速浮起恰到好处的慌乱,转身看向巷口。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立在那里,不知已站了多久。
来人穿着大理寺官员特有的深青色常服,腰间束着革带,其下悬着一枚令牌——大理寺少卿,裴文清。
裴文清的面容极为俊朗,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色比常人稍浅些,是剔透的琥珀色。
看服色,品级不低。赫连迦若心念急转,脸上却已换上一副焦急又带着几分委屈无奈的神色:“大人明鉴!小人并非动用邪术,实在是……实在是情非得已!”
赫连迦若抬手指向柳文康:“此人用那等龌龊手段,意图侵害良家女子!小人略通医术,方才为那小姐诊病,发现她乃是受了阴邪之物侵扰,性命攸关!循迹追来,正好撞见这恶徒,一时激愤,才出手制住他,想问他那害人之物的来历,好配制解药救人!方才不过是吓唬他,用的是针灸之法,绝非邪术!”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眶甚至微微泛红,配合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倒真有几分悲愤良医的模样。
裴文清静静地看着赫连迦若表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刚才“施针”的手。
赫连迦若被看得冷汗涔涔,都道中原官员阴险狡诈,万不可被发现自己来自苗疆。
随即,裴文清转向瘫软在墙根的柳文康:“柳文康。”
只一声名姓,已让柳文康打了个哆嗦,他连滚爬起,也顾不上肚子那点隐痛了,颤声道:“裴、裴大人!我知错!是我色胆包天,我甘愿受罚!”
裴文清也不过多询问,对身后的两个差役摆了摆手。
“是!”差役利落上前,架起面无人色的柳文康。
“即便事出有因,擅动私刑,惊扰街巷,亦非良民所为。你所用之法,是否针灸,本官自会查验。”裴文清微微偏头,日光在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上流转,那双浅色的眸子像面镜子似的,清晰地映出赫连迦若的影子。
赫连迦若心头警铃骤响,他急忙端出一副惶急无辜的样子,正欲开口再辩,却听对方嗤笑一声,继续冷声道:“既有济世救人之心,何不正大光明行事?这般藏头露尾的手段,颇具西南苗疆邪术之风。”
月白色的袍角已然转过巷口,彻底消失不见。
赫连迦若站在原地,“苗疆邪术”四个字刺得他心口生痛。他的颈侧青筋凸起,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心中冷笑:
“吃皇粮的,真不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