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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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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次日清晨,赫连迦若早早醒来,他打着哈欠,推开了医馆的门。
门口立着昨日的那对主仆,那丫鬟见他出来,喜笑颜开道:“小林大夫,您可真了不得,昨天回府刚一味药服下去,小姐精神就好了不少!”
赫连迦若微微颔首,扬唇浅笑。他看向丫鬟身侧的小姐,只见她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唇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行走虽仍需搀扶,却已不是昨日那般虚软无力的模样。
“大夫,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昨日浑浑噩噩,未能好好道谢,实在失礼。”小姐见到赫连迦若,泪眼盈盈,感激不尽。
她正欲躬身,赫连迦若连忙将她虚扶住:“医者本分,您不必挂怀。快到医馆里面来,外面风大。
三人回到室内,赫连迦若再次为她诊脉,脉象果然平稳了不少。那股阴戾的滞涩感已然弱了不少,稍加时日,就会全部化解。
“病症已缓,但邪气未清,还需继续服药调理,切忌劳神动气,更不可再接触来路不明之物。”赫连迦若闻声叮嘱道。
正说着,他袖中忽然一动,一道青影嗖地滑出,盘在了他的小臂上。
青蛇昂起小小的三角脑袋,鲜红的信子一吐一吐,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
“啊——!!蛇!有蛇!”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猛地向后跳开,差点带倒凳子。
小姐初时也是一惊,但她定睛看去,只见那青蛇不过手指粗细,通体碧莹莹的,鳞片在光下泛着润泽的光,它盘在迦若白皙的手臂上,竟有种奇异的美感。它似乎并无攻击性,只是歪着头,模样竟有几分懵懂可爱。
“别怕,”赫连迦若轻轻抚了抚小青蛇的脑袋,它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它叫‘碧缕’,自幼跟着我,通人性,不伤人的。”
丫鬟仍是怕得要命,躲得远远的。小姐却生出一丝好奇,她自幼只学过四书五经,何曾见过这般灵性的小蛇?她大着胆子,试探着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碧缕的方向。
碧缕眨了眨黑豆眼,竟缓缓从迦若臂上游下,顺着桌面,朝小姐的手腕爬去。
“小姐!”丫鬟惊恐地低呼。
小姐张开了手,将小蛇接到了她的掌心。碧缕冰凉的鳞片触到她的皮肤,轻轻缠绕上她的手腕,像一只碧玉镯子。
“它……它好像喜欢我?”小姐惊喜道。
赫连迦若也有些意外,碧缕虽不主动伤人,但对陌生人向来警惕,今日这般亲近倒是少见。他心中微动,或许……这小姐身上,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碧缕在她手腕上绕了两圈,似乎玩够了,又顺着她的衣袖,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呀!”小姐轻呼一声,只觉得小蛇在袖中轻轻游动,似乎在探寻什么。片刻,碧缕叼着一角丝帕,从她袖口钻了出来,将那帕子拖到桌面上。
那是一条素白色的丝帕,质地柔软,边角绣着几茎淡雅的兰草,绣工精巧,显是用了心的。
只是帕子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微微起毛。
小姐的脸腾地红了,连忙将帕子拿起,攥在手里。
赫连迦若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帕子上,他心中奇怪,碧缕不会无缘无故去叼一件旧物。他凝神细看,那帕子上,萦绕着一丝极淡、极隐秘的阴气,与小姐体内残留的“祸心”蛊毒,似乎同出一源。
“这帕子……”赫连迦若状似随意地问,“对小姐似有特殊意义?”
小姐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又或许是心中积压太久需要倾诉,她低声道:“不瞒大夫,这帕子是半年前,我的一位……故人所赠。”她声音渐低,“他失踪已有半年,我去云隐寺祈福,也是盼他平安归来。这帕子我一直贴身收着,想着或许能沾些福气,保佑他。”
失踪半年?赫连迦若心中一惊,时间上居然与圣物失窃大致吻合!而且这帕子上的阴气绝非寻常寄托思念之物能沾染。难道……
赫连迦若轻声道:“小姐重情重义,令人感佩。只是……请恕在下直言,小姐此次病症蹊跷,或与某些‘外物’侵扰有关。这帕子既是故人所赠,又随身携带日久,能否暂留我处,容我仔细查验一番?或许能找出病根,亦或与您故人失踪之事,有些关联也未可知。”
小姐闻言,猛地抬头:“大夫是说,这帕子可能,可能和他有关?您能看出什么吗?”她急切地将帕子递过去,“若能找到线索,请您务必仔细看看!若能,若能知道他是否安好……”她说不下去了,只用力点头,“帕子您留下,多久都可以!”
“在下定当全力以赴。”赫连迦若接过帕子,又叮嘱了几句调养事项,送走满怀希冀又忧心忡忡的主仆二人,医馆重归寂静。
*
天色渐晚,他掩上医馆的门,来到后院自己僻静的厢房。
灯火如豆。
他净手后,取出一只黝黑的陶碗,将丝帕置于其中,又从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拔开塞子,倒出少许暗红色的粉末,均匀撒在帕子上。
那是用苗疆秘法炼制的“引灵灰”,能显化附着在物品上的特殊气息与痕迹。
赫连迦若闭目凝神,指尖掐诀,口中念诵起苗语咒文,暗红色的粉末无火自燃,腾起幽蓝色的火焰,静静包裹住丝帕。
火焰没有热度,反而散发出阵阵阴寒。丝帕在幽蓝火焰中并未烧毁,其上的兰草绣纹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动。渐渐地,一丝极淡的黑气从帕子中被逼迫出来,在火焰上方盘旋。
火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缓缓熄灭。陶碗底部,除了灰烬,赫然多了一样东西——一只形如枯叶米粒大小,颜色暗金却背生诡异螺旋纹路的虫子。它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死去多时。
这不是普通的蛊虫残留,这是“金叶蛊”的子体。此蛊极其罕见,炼制之法近乎失传,它本身并无大害,唯一的作用便是作为路标或印记,其母体通常与极其重要的事物共生,比如苗疆圣物的守护蛊群之一!
赫连迦若心中冷笑,圣物失窃,果然是中原人所为。不仅窃取,竟还用如此阴损的手段,将圣物相关的蛊术用来炼制“美人恩”这等下作之物,害人性命,败坏苗疆名声!
刹那间,无数关于苗疆的荒诞传言涌上心头——生食人心、操纵尸体、以童男童女炼蛊……那些充满恐惧与偏见的窃窃私语,那些将他族人与妖魔划等号的冰冷目光。中原人窃取圣物,引发诅咒,害他族人惨死,转过头,却将一切罪孽归咎于苗疆“邪术”。
一股强烈的愤怒在他胸中燃起,他轻轻捏起那只干枯的“金叶蛊”,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蛊虫之上。
血液渗入,那原本死寂的暗金色虫体猛地一颤,背上的螺旋纹路骤然亮起微光,它僵硬地动了动,竟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虽然飞得歪斜不稳,却直直地朝着某个方向飘去。
赫连迦若毫不犹豫地吹熄灯盏,身影如鬼魅般融入浓稠的夜色,紧随那点微弱的金光而去。
金光引着他穿街过巷,越走越是偏僻。周围的屋舍渐渐低矮破败,人声灯火俱杳,只剩下夜风孤独的呜咽。最终,那金光没入了城墙根下一片几乎被遗忘的荒废民居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和霉烂的气息。那“金叶蛊”到了此地,径直飞入其中一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土坯小屋。
小屋没有门板,黑洞洞的门口像一张巨大的嘴。赫连迦若屏息凝神,周身气息内敛,悄无声息地靠近。血腥味在这里明显了一些,他指尖捏住一枚淬了麻药的银针,侧身闪入屋内。
月光从破损的屋顶和墙缝漏下些许,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到处是尘土和蛛网,家具早已朽烂不堪。然而在屋子中央,却摆着一张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干净净的方桌。
桌上别无他物,只静静地立着一个木偶。
那木偶雕刻得颇为粗糙,但身形衣饰,竟与白日所见的那小姐有七八分相似!木偶心口的位置,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暗沉的颜色。
赫连迦若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上前,伸手欲拿起木偶细看……
嗖!
一道黑影从窗外疾射而来,快如闪电,直取他后心。
赫连迦若来不及完全躲闪,只来得及将身体勉强一偏。
一股剧痛从右肩胛下方传来,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一支乌沉沉的短箭穿透了他的肩胛,箭尖从前胸透出少许,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衣衫。
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手中却死死攥住了那个木偶。
杂沓的脚步声迅速逼近,火把的光芒驱散了小屋的黑暗,将室内映得一片通明。数名手持弩箭、身着暗色劲装的人影堵住了门口和破窗,闪着寒光的箭尖齐齐对准了他。
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从门外走入火光中心。
深青色官袍在火光下显出沉肃的纹理,腰间墨玉令牌轻晃。依旧是那张俊朗得无可挑剔的脸,鼻梁投下清晰的阴影,薄唇紧抿。
裴文清。
他垂眸看着地上勉力支撑起上半身的赫连迦若,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木偶,冷声开口:“林景,你果然不是寻常的大夫。”
裴文清缓步走近,靴底踩在尘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在赫连迦若面前停下,居高临下道:“医术精湛,却对邪术知之甚详;身手不俗,能追踪逼问柳文康;深更半夜,出现在凶案旧屋……”他每说一句,语气便冷一分,“李家小姐的病,柳文康的异常,这屋内的血腥陈设,还有你此刻的模样……林大夫,你潜入京城,意欲何为?”
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赫连迦若竟有些头晕目眩。身份暴露,卷入命案,又被这最难缠的大理寺少卿当场拿住……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轰然炸开:绝对不能被这当官的抓住!
赫连迦若的左手艰难地探入怀中,摸到了一个贴身收藏的的小玉盒。那里面的东西……是他离开苗疆前,族中一位长老所赠,说是或许能在必要时派上用场。他一直觉得荒唐,从未想过真有用到的一天。
情蛊的子蛊。
此蛊无毒,亦不控人心智,只会让中蛊者对下蛊者产生一种强烈的依赖,宛如陷入热恋,行为举止不受控地讨好下蛊者。在苗疆,女子会用此蛊挽留变心的情郎,算是一种……不太光彩的偏方。
此刻,赫连迦若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必须制造混乱,然后脱身!
就在裴文清微微俯身,伸手夺走他手中木偶的瞬间,赫连迦若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将玉盒朝他面门掷去,同时指尖一弹,一点莹白光芒混在扬起的尘土中,疾射向裴文清口鼻方向。
裴文清反应极快,侧头避开了玉盒。然而那莹白光点太过细微,速度又奇快,竟有一丝顺着他的呼吸,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裴文清动作一顿,眉头只是蹙了一下,似乎并无异样。
突然,他身体晃了几下。
紧接着,在赫连迦若惊愕的注视下,裴文清那张永远冰封般俊朗的脸上,神情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那片紧抿的薄唇微微松开,嘴角有些别扭地弯起一个弧度。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了一下,视线牢牢锁在赫连迦若染血的脸上。
然后,赫连迦若听到了这辈子最让他毛骨悚然、恨不得立刻昏过去的声音。
“公子?”裴文清的嗓音竟然变得黏糊糊的,仿佛含着蜜糖一般娇嗔道。
裴文清又往前凑了凑,完全无视了赫连迦若脸上那副活像生吞了十只□□的惊恐,他自顾自地用那种能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语调,继续嘟囔:“你怎么受伤了呀?流了好多血……疼不疼呀?快、快让我看看……”
他说着,竟真的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碰赫连迦若肩上的箭伤,脸上写满了毫不作伪的心疼和关切。
“……”赫连迦若张了张嘴,肩上的剧痛和眼前这极度荒谬的场景交织在一起,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太可怕了,他突然想回苗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