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古诣》昭奚旧草

1、絮果（一）

　　“前日穿去靖翼王府的那件狐狸毛领斗篷呢？”

　　我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正听到梅林在找这斗篷。尽管只是在屋外廊檐下，门关得紧紧的，完全看不到屋内的情景，我也能从梅林的声音里感受到她极力克制又克制不住的慌张。

　　经过药膳房时负责送药的侍女正要送药过来，雪下得急，她手脚又颤抖个不停，我便接过药盒让她回去了。我把药盒递给门外的侍女，让她送进去，又对屋内的梅林说：“落我屋了，我去取，你先服侍她喝药。”

　　刚换上的披风不一会儿就又堆上了一层雪，建康城这雪，已经连下一个多月了。

　　但初雪那日我送出去的信到此刻还是没有收到回复。是送信的人出了什么意外，信没送到？还是寿阳的战事实在吃紧他分身乏术？还是他有什么不能透露的安排？罢了，事已至此，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来不及了，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取回那件狐狸领斗篷时梅林正扶着她从屋里出来，她已经穿好了朝服。紫袍金鱼袋，天子近臣色，紫色朝服为最高等级的朝服，三品以上的官员方能着。她一身男子的打扮，纵然已经骨瘦嶙峋，腰间的金玉带扣到最小还是有些松垮，却依然难掩她一身的英气。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人，不禁心头一酸，赶紧抿抿眼睛让眼里的雾气散去，生怕她察觉到异样。

　　今夜前来传召的高公公候在前厅，见她身着朝服款款而来，不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对左右侍从道：“你们下去，皇上还有其他的话要传达给大人。”见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他这才面露忧惧之色，走近再次恳切地劝道：“入宫之前一切尚有余地，入了宫门可就回天乏术了！纵使你母亲那样的部署谋略，当年也是在太后对陛下以死相逼下才得以带你脱身，你忘了吗！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你父亲母亲想想，你可是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留存的血脉啊！靖翼王毕竟是他唯一活着的亲兄弟，两人自小感情深厚，再猜忌也不会真要了他性命的！”

　　她朝高公公作了一揖，这才扯动嘴角：“公公既知晓当年的事，便更应该理解我今夜的选择，这世上总该有人为他说上一句不公。至于靖翼王，公公看着他长大，怎会不知他的抱负。只有在那样的位置，他才能做他想做的事，我深知他的不易，自应处处为他着想。”

　　高公公再没有什么能说的了，径直朝门外走去。

　　我和陪她一起入宫。家奴当然没有入宫的资格，但我并非是普通的家奴，几经征战我立下了不少军功，刘义隆要赐给我官职，我拒绝了，我说我家大人身体羸弱，希望陛下能让我入宫给她打打下手，这样足矣。这个请求自然不成体统，但鉴于我军功着实不小，靖翼王又在旁边煽风点火了几句，刘义隆竟然同意了。

　　但她不同意。她说：“我入宫后你就走吧，按之前的计划行事，白府交给你和梅林我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我说，是。她的命令我没有不从的，我看着她出生，陪着她长大，经历了她三族的惨死，又见证了她凭借非凡的智谋和过人的天赋让石秦建立、让刘宋续命的大半生。从我来到她身边的第一刻起，我就只知道一件事：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宫门渐渐合上，在她的最后一丝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时，我跪下朝着她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我掏出衣袖里的一块牌子转手扔给旁边的宫门守卫，宫门再次打开。

　　大殿里的刘义隆不再是平日里威严不可冒犯的样子，他身着一袭单衣，蓬头垢面，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泛着血红，令人不寒而栗。

　　帝王之怒像飓风一样从门缝里席卷而来，让躲在暗处的我亦是一惊，只听他狂怒道：“打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怀疑你，谢在溪。你看朕的眼神跟他一模一样，你分析攻伐利弊时的口气跟他一模一样，你驰骋沙场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你哪哪都像他！”

　　那是她的血脉之亲，如何不像……那是她生命里如同神一般的存在，是她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人，如何不像！

　　她冷笑道：“臣还以为陛下已经忘了他了呢？”

　　龙椅上的人顿时将案上的东西砸得粉碎，一口鲜血随即从胸口喷了出来：“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她笑了：“陛下说的乱臣贼子，是臣，还是臣父？臣两次班师勤王，四次平定诸侯王之乱，辅佐陛下整顿朝纲，革除积弊，忠于职守，鞠躬尽瘁，如何就成了陛下口中乱臣贼子？若是我父，这就更让臣不解了，我父是先皇亲封的一等功柱国大将军，享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殊荣，都督中外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又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关键时机当机立断，稳住朝局，至宜阳迎陛下至建康即皇位，辅佐陛下坐稳皇位后不慕权势，请旨镇守荆州，从无不臣之心，乱臣贼子四字究竟与我父有何干系？”

　　刘义隆气得朝她投掷了一个砚池，隔着这么远的我都听到了砚池砸中骨头的声音，只见她微微侧头，鲜血顺着脸颊直往下流。我瞬间心头一紧，右手不自觉地附上了剑柄。

　　刘义隆大笑，厉声问道：“好一个‘从无不臣之心’，那朕的两位皇兄是怎么死的？他又为何在荆州起兵？”

　　她跪在地上低沉着头，单薄的背影虚弱得没了一丝力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回复他：“臣父之忠心，天地日月可鉴。陛下当年以谋反之罪将包括臣父在内的三位托孤重臣处死，夷三族，扪心自问，陛下真的相信他们会谋反吗？陛下当然不信，不然大可等刑部查明之后再做定夺，而不是在王伦等人告发的第一时间就要置孙氏、史氏和我谢氏一门于死地。陛下不过是忌惮孙氏、史氏和我谢氏的威望权势罢了。当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国丧期间，北境新败，国土丧失，新帝竟在宫廷之内纵情嬉闹，行为轻佻，全然不理朝政，更对朝臣的劝谏视若罔闻，这也便罢了，但事态竟愈演愈烈，他竟开始肆意诛杀苦心劝谏的朝臣。大争之世，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把先帝辛苦创下的基业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步秦二世而亡的后尘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臣父等三人受先帝重恩担负托孤重任，如何忍心先帝创下的基业就此夭折，为江山社稷计，这才有了废昏立明的想法。太子之后的顺位继承人便是庐陵王，但庐陵王前有十二岁丢关中的战绩，后有凭借权位强抢民女、骚扰地方、贪污行贿等劣迹，三位托孤重臣又如何敢把江山交到他的手中？后庐陵王因与太子之间的积怨而死于非命，可若庐陵王不死，何来陛下登基的机会？当初臣父等三位托孤大臣掌权之日久矣，若真想把持朝政霍乱朝局，废太子为营阳王后，陛下您远在江陵，而先皇的子嗣之中尚有幼童在建康，臣父等大可以拥立幼主，号令天下，谁敢不从。可臣父等为何还要远赴江陵，让帝位空虚七十多天，迎接您即位称帝呢！东汉开国耿演不留贼寇烦扰君王，臣父又有何处有负于宋室！此皆佞臣从中挑拨，谗言构陷！臣父起兵，只为清君侧，诛小人，并非是要威胁陛下的皇权！”

　　多年的自欺欺人此刻被人说破，刘义隆顿时恼羞成怒，爆发雷霆之怒，伸手指着她狂怒咆哮：“他可杀朕皇兄，朕就不能灭你满门为朕的皇兄复仇了？皇权和皇兄于朕而言孰轻孰重他可曾问过朕了？退一万步讲，纵使你说的都是事实，那又怎样，你父只手遮天权侵朝野，天下只知他谢晦而不知我刘义隆，这刘宋的江山到底是他谢晦的天下还是我刘氏的天下！谁能保证他不野心膨胀废了朕而行司马氏窃国之事？朕之江山，不容有失，任何威胁，皆需铲除！来人，拖出去即刻绞杀！”

　　殿外的带刀侍卫应声进去，我当机立断放出信号弹，提前布置在宫里的人瞬间倾巢而出，为我规划好的逃亡之路奋力厮杀。我想，刘义隆如此害怕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忘不了八年前那个杀戮之夜吧，既如此，那不妨让他再体验一次！

　　那年，将军的死讯从荆州传来，家主倾尽白府之力血洗皇宫，一夜之间整个皇宫血流成河，死伤无计。那晚刘义隆的项上人头本已是囊中之物，但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杀出了靖翼王，情急之中靖翼王竟一剑刺入了在溪的胸膛，彻底扭转了狗贼必输的局势。惊愕之极的家主立即收回刺向刘义隆的剑奔向在溪，我们的人也因在溪出事而方寸大乱，以致最后一败涂地。我以为我们都将死于那个夜晚，好在刘义隆的母亲以死相逼，这才为我们求得一条生路。

　　今日的白府在在溪的经营下已更胜当年，要取刘义隆的狗命不过是顺手的事，但又是在刺向刘义隆那该死的千钧一发之际，又是那该死的意外，它又出现了。少主惊呼‘住手’，我忙回头看她，以至于刺向刘义隆心口的剑没及时收回，被别人挡了下来。我定眼一看，竟是瑶瑶！

　　瑶瑶的血喷了我一脸，我的眼里尽是血色，我听见少主哭得撕心裂肺，刘义隆亦是如此。我头脑瞬间一片空白，无力地跪倒在地，手触地时被一个小东西硌到，我一摸，立即认出了那是我在她入宫那日送给她的铃铛……我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觉得有成千上万的毒虫爬上了我的身体，啃噬着我的心和血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此刻不是应该在前往石秦的路上吗……刘义隆把她囚禁在冷宫长达一年之久，我今夜安排了最信任的人来带她走！

　　血泊之中的瑶瑶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给我的，她说：“时一，别自责，带她走。”

　　第二句是给刘义隆的，她说：“听我哥哥说你想求娶我，我高兴的一连几个晚上没睡着，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心里一直有你。你答应的三件事如今还剩一件，你放他们走。”

　　最后一句是给少主的，她说：“琅琊梁氏永远不会背叛清河白氏，瑶瑶永远不会背叛在溪。”

　　她走了……

　　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跟我开这种玩笑，那般明媚那般善良那般天真无邪的女子她怎么就配不上一个好的结局！我明明都想好了，我要把她带回白府，我要给她找世上最俊美的男子再行婚配，我知道她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不然怎么会看得上如此心狠手辣的刘义隆。我明明都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