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回响》霂瑾晔

15、兄妹隔窗

　　2023年4月10日，周二，上午10:00

　　新城分局特别询问室。
　　这里与审讯室相邻，但氛围截然不同。房间同样不大，约十五平米，墙壁被粉刷成柔和的浅米色，地面铺着吸音地毯，中央摆着一张圆形的木桌，桌边是两把相对而放的软垫扶手椅。天花板的灯光经过柔化处理，不刺眼，角落里同样装有监控摄像头，但指示灯是常亮的绿色，表示处于常规记录状态而非审讯模式。
　　唯一显露警方场所特征的是房间正中央那道厚重的透明玻璃隔断。它将房间一分为二，隔音效果极佳，两侧各有一套嵌入桌面的通讯设备。此刻，隔断左侧的金属传递窗紧闭着，钢制挡板严丝合缝。
　　周远宁坐在玻璃隔断外侧的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着一种僵硬的端正姿势。
　　他的目光穿过玻璃隔断，看向另一侧。
　　周筱安被一名女警带进来。她依然穿着那套米白色的西装套装，但外套的扣子松开了，衬衫领口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色很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她的眼神空洞，步伐有些虚浮，女警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周筱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放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的双手。
　　女警退出房间，门轻轻关上。询问室里只剩下隔着玻璃隔断的兄妹两人。
　　空气里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声。
　　周远宁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桌面上通话器的按钮。玻璃隔断那侧，周筱安面前设备的指示灯亮起，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筱安。”周远宁开口，声音透过设备有些失真，但依然保持着平稳，“我是哥哥。”
　　周筱安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隔断，落在周远宁脸上。她的眼神先是茫然，然后慢慢聚焦，像是在辨认什么久远的东西。
　　几秒钟后，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痛苦的复杂表情。
　　“你……”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周远宁说，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周筱安忽然笑了，那笑声干涩而刺耳。
　　“休息？”她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你觉得我能休息吗？在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在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之后？”
　　“没有人觉得你疯了。”周远宁的声音放得更轻，“筱安，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很痛苦。我知道有些记忆可能不是真实的。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请最好的医生，我们可以一起把那些混乱的东西理清楚……”
　　“理清楚？”周筱安猛地打断他，双手按在玻璃上，指甲刮擦着冰冷的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怎么理清楚？像你一样选择性地忘记？像你一样把真相藏起来，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
　　“我都记得，周远宁。我记得清清楚楚。爸妈死的那天你从学校赶回来，你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夜，你在翻爸的笔记本和录音笔。然后……然后你就失踪了，音讯全无。再然后，爸妈的案子就被定性为意外，所有调查都停了。而你……两年前你回来了，像变了个人，变成大学教授，所有人都喜欢你尊重你，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只是让我别问了，好好生活……现在呢？还莫名其妙成了警方的顾问，是吗？！”
　　她盯着周远宁，眼神里充满了控诉和不解。
　　“然后呢？然后我就开始做噩梦，开始失眠，开始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王医生说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要吃药，要做心理治疗。我吃了，我做了，但那些噩梦越来越清晰，那些记忆越来越真实……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来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诉说一个可怕的秘密。
　　“我想起来爸妈死的那天晚上，你在书房里和爸吵了一架。你在争什么东西，好像是爸调查的什么案子……然后第二天，他们就死了。而你在他们死之后拿走了书房里的某些东西，消失了。”
　　周远宁的脸色在玻璃隔断那侧显得异常苍白。他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双手在桌下紧紧握成了拳。
　　“筱安，”他重新睁开眼睛，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那些……不是真的。那些是有人放进你脑子里的东西，是谎言，是……”
　　“是什么？！”周筱安追问，眼神疯狂而执着，“是幻觉？是妄想？还是你不愿意面对的真相？周远宁，你告诉我爸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失踪那几年到底去了哪里？你到底在隐瞒什么？！你说啊！”
　　询问室隔壁的观察室里，陆昭言和乔振华站在单向玻璃前，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观察室里灯光调得很暗，只有设备屏幕的微光和声音监控器跳动的波形。
　　陆昭言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周远宁。她看到他在听到那些“记忆”时身体的僵硬，看到他眼底翻涌的、被强行压制的痛苦，看到他在妹妹的逼问下像一座即将崩塌却仍在苦苦支撑的堤坝。
　　乔振华低声说：“她的记忆明显被植入了。王临钰的手笔。”
　　陆昭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阵阵发紧。她知道周筱安说的那些记忆是假的，是梁皓辰通过王临钰植入的谎言。
　　但她也知道，那些谎言里包裹着一些残酷的真相碎片。
　　比如周远宁父母死于谋杀，比如他失踪的几年，比如他背负着无法言说的秘密。
　　而周远宁此刻正坐在玻璃隔断那头，承受着来自亲妹妹最深的误解和指控。
　　“他想申请介入治疗。”乔振华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今早正式提交的。理由是他有犯罪心理学和临床心理学背景，了解周筱安的情况，能配合医生制定更有效的治疗方案。”
　　“张局批了吗？”
　　“批了，有条件。”乔振华说，“治疗过程必须在警方监控下进行，所有进展必须同步汇报。而且……他需要先通过心理评估，确保他自己的状态稳定，不会在治疗过程中被触发创伤反应。”
　　陆昭言沉默了几秒，然后问：“你觉得他能通过评估吗？”
　　乔振华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玻璃隔断那头，周远宁正低着头，肩膀因为压抑的颤抖而微微起伏。
　　“我不知道。”乔振华最终说，“但他是我们目前最了解王临钰治疗手法的人。如果真有人能帮周筱安摆脱控制，恐怕也只有他了。”
　　询问室里，对话还在继续。
　　周筱安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但眼神依然空洞。她靠在椅背上，目光飘向天花板，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根本不是兄妹。我们是镜子，照出彼此最不堪的样子。你看着我，看到的是被药物和谎言控制的疯子。我看着你，看到的是逃避真相，连至亲之死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周远宁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沉积着一种绝望的悲伤，浓重得化不开。
　　“筱安，”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逃避过。我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战斗。而这种方式不允许我把你也卷进来。”
　　“所以你就让我变成这样？”周筱安的声音没有起伏，“让我被控制，被利用，被当成攻击你的工具？”
　　周远宁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盯着玻璃隔断那侧的妹妹，盯着她那双空洞的、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陆昭言几乎以为他要崩溃了，要把所有真相都吼出来。
　　但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会救你的筱安。”他说，每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把你从那里拉出来。我发誓。”
　　周筱安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很轻，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你知道吗，哥哥，”她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病得更重。”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转过头，望着墙壁，一动不动。
　　周远宁坐在那里，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按下通话器的结束键，站起身，离开了询问室。

　　上午11:30
　　分局医务室旁边的临时心理评估室
　　这里原本是医务室的一间备用房间，现在被临时改造成了心理评估场所。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一些简单的心理评估工具。窗帘拉着一半，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周远宁坐在桌子一侧，对面是一位从市精神卫生中心请来的资深心理医生，姓林，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气质温和而专业。
　　林医生手里拿着周远宁的病历和评估报告，眉头微皱。
　　“周教授，从这些资料看，你确实有临床心理学背景，也有过创伤心理干预的相关经验。”林医生放下报告，看向周远宁，“但你自己目前的心理状态不容乐观。长期服用奥美拉唑和阿普唑仑，有明确的焦虑和抑郁倾向，睡眠障碍严重，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在这种情况下，你要介入你妹妹的治疗风险很大。一方面你可能因为自身创伤被触发而失控，另一方面，你和她的特殊关系，可能导致治疗中出现反移情或过度卷入的问题。”
　　周远宁点了点头，表情平静：“我明白这些风险。但我也有我的优势。我了解我妹妹，了解她被控制的方式，了解王临钰和梁皓辰的手段。而且……我手里有一些关键信息，可能对治疗有帮助。”
　　“什么信息？”
　　周远宁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到林医生面前。
　　“这是我妹妹周筱安从2016年至今的完整医疗记录复印件。”他说，“如果您仔细看会发现从2020年6月开始，她的病历记录风格发生了明显变化，从详细专业变得模板化、简略化。而且用药方案也有矛盾之处，有些药物的组合使用从药理上说不通，更像是为了制造特定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而设计的。”
　　林医生翻开文件夹，一页一页仔细查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和奥氮平的剂量……确实偏高。而且和抗抑郁药同时使用风险很大。”他抬起头，“你怀疑王临钰在故意用药物控制她？”
　　“不止药物。”周远宁说，“还有催眠、记忆暗示、认知重塑。梁皓辰把这套方法称为心理雕塑艺术，王临钰是他的执行者。我妹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林医生沉默了几秒，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周教授，如果我同意你介入治疗，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直视周远宁，“第一，你自己的治疗必须同步进行，我会为你安排一位同事；第二，治疗过程中如果出现任何情绪失控或创伤触发迹象，你必须立刻退出；第三，所有治疗进展必须如实记录并同步给警方。”
　　“我同意。”周远宁没有任何犹豫。
　　“还有一个问题。”林医生看着他，“你和你妹妹之间那些未解决的矛盾，那些被植入的错误记忆，那些可能涉及家庭悲剧的真相。在治疗过程中这些都可能被触发。你准备好面对了吗？”
　　周远宁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我准备好了。”他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要面对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林医生看了他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好。我会向警方提交评估报告，建议批准你介入治疗。但周教授，”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治疗不是复仇，不是审判，不是揭开所有伤疤然后任其流血。治疗的目的是愈合，是重建，是让人能够带着伤痕继续生活。你明白吗？”
　　周远宁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缓缓点头。
　　“我明白。”

　　下午14:00
　　周远宁办公室
　　窗帘拉得很紧，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周远宁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那个装有周筱安医疗记录的文件夹。台灯的光线照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上，也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一份一份地翻阅，目光专注而冰冷。
　　这些记录他其实早就看过很多遍了。每一份处方，每一次诊断，每一行治疗建议，他都烂熟于心。
　　但每次看，都像有一把刀在心里反复搅动。
　　因为他知道这些记录背后的真相。
　　知道那些药物进入妹妹身体后的效果，知道那些治疗对她心智的摧残，知道梁皓辰和王临钰是如何一步步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父母当年对长盛集团的调查，因为他失踪那几年成了梁皓辰的“实验体”，因为他回来后选择以另一种方式复仇……
　　所有这一切，最终都报应在了妹妹身上。
　　周远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然后他重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其中一页病历上。
　　那是2022年11月3日的记录。赵志刚失踪当天，也是周筱安收到关于“2008年培训中心新素材”指令的那天。
　　记录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来访者情绪平稳，焦虑症状有所缓解。自述近期工作压力大，睡眠质量改善不明显。继续当前药物治疗，建议增加放松训练。下次复诊时间：12月1日。”
　　但在这段记录下方，有一行手写的极小的备注，字迹是王临钰的：
　　“素材已接收，反应良好。周四治疗继续。”
　　“素材已接收”。
　　周远宁盯着那四个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凉了。
　　他知道素材指的是什么。是那些关于2008年培训中心的伪造证据，是那份用来刊登在《江城晚报》上的伪造名单，是梁皓辰用来制造混乱转移视线的工具。
　　而周筱安成了接收和传播这些“素材”的渠道。
　　因为她记者的身份，因为她的精神状况，因为她对哥哥的误解和怨恨……
　　她成了最完美的工具。
　　周远宁的手指开始颤抖。他放下那页病历，从文件夹最底层抽出一张纸。那是他从林医生那里拿回评估报告时顺便要求复印的周筱安最新一份血液检测报告。
　　报告显示，周筱安血液中□□和奥氮平的浓度严重超标，同时还检测到了另一种罕见神经抑制剂的代谢痕迹。
　　正是方晴在赵志刚体内发现的那种“塞拉平”。
　　三种强效精神类药物同时使用，而且剂量都超出安全范围。
　　这不是治疗。
　　这是du//害。
　　是缓慢的、系统性的心智摧毁。
　　周远宁将那页血液检测报告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文件夹里。然后他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那支黑色钢笔。
　　他拧开笔帽，露出笔尖，然后握住笔身中段，轻轻一拧。
　　笔身居然从中间分开了，露出一个极细的隐藏夹层。
　　他将那张折好的血液检测报告还有那份有“素材已接收”备注的病历复印件小心翼翼地塞进夹层里，然后重新拧紧笔身。
　　笔恢复原状，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是父母生前送他的礼物，也是他这些年来隐藏最关键信息的工具。那些关于梁皓辰的调查笔记，关于实验体的记录，关于他自己那几年的部分记忆碎片……都被他一点点整理，藏在这支笔里。
　　现在，又多了一份证据。
　　一份证明妹妹被系统性药物控制的证据。
　　一份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用来扳倒王临钰和梁皓辰的证据。
　　周远宁将钢笔放回抽屉，锁好。然后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办公室里的台灯依然亮着，在那片昏暗的空间里投下一小圈温暖的光晕。
　　但周远宁坐在那里，像一座被遗忘在黑暗中的雕塑。
　　冰冷，孤独，背负着看不见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