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回响》霂瑾晔

14、替罪羊

　　2023年4月9日，周一，清晨7:30

　　江城街头的报刊亭陆续开门营业，当天的《江城晚报》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大字印着标题：
　　“江城政商关系网络深度调查：一宗十五年前的旧案与今日的权钱交易”
　　标题下方配着一张黑白照片：江城一中的老校门，锈迹斑斑的“青少年艺术培训中心”门牌特写，还有一张模糊的三个人合影，隐约能辨认出年轻时的谭松年。
　　报纸内页用了整整四个版面，详细罗列了一份涉及四十余人的名单，包括姓名、职务、受//hui金额、时间等信息，与那份“升级版调查方案”中的伪造名单高度重合。
　　文章署名：周筱安。

　　清晨的阳光透过新城分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陆昭言站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那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江城晚报》，眼神冰冷。
　　报纸是蒋磊一早买来的，他此刻站在陆昭言对面，脸色铁青：“陆队，这……”
　　“通知专案组成员，十分钟后会议室开会。”陆昭言打断他，“另外，联系《江城晚报》社，传唤周筱安。现在，立刻。”
　　“是！”
　　蒋磊转身冲出办公室。陆昭言继续盯着报纸上的文章，手指缓缓收紧，报纸在她手中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文章写得极具煽动性，用词犀利，逻辑严谨，列举了大量“内部人士透露”的信息，甚至还附上了几张模糊的文件照片：正是伪造名单的截图。
　　文章最后一段写道：
　　“本报记者经过长达数月的暗访调查，掌握了这份涉及江城政商两界四十余人的权钱交易网络。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一网络与十五年前江城一中谭松年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报道所涉内容均有确凿证据支持，相关材料已同步提交给省纪委和上级监察部门。”
　　陆昭言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话上。
　　“同步提交给省纪委和上级监察部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份伪造名单已经不再是秘密，不再局限于江城警方内部。它被公开了，被送上去了，被摆到了更高层的桌面上。
　　而周筱安，成了那个“揭发者”。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乔振华大步走进来，手里也拿着一份同样的报纸。他的脸色比陆昭言还要难看。
　　“看到了？”乔振华将报纸拍在桌上，“我们的钓鱼计划，鱼还没钓到，鱼饵先被吃了。”
　　陆昭言抬起头：“周筱安被传唤了，马上到。”
　　“她不会说实话的。”乔振华冷笑，“梁皓辰既然敢让她发这篇报道，就一定有把握控制住她。王临钰那些药物和催眠不是白用的。”
　　“但我们必须审。”陆昭言说，“这是程序。而且……也许能问出点什么。”
　　乔振华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点头：“审讯室准备好了。王志国主审，我和你、周教授在观察室。技术队全程录像录音。”
　　“明白。”

　　上午9:15
　　新城分局审讯室
　　这是一间标准的审讯室，面积不大，约十五平米，墙壁是浅灰色的吸音材料，地面铺着深色的防滑地砖。房间中央固定着一张金属桌子，两边各放一把椅子。天花板角落装有监控摄像头，红光一闪一闪，显示正在工作。
　　周筱安坐在桌子一侧的椅子上，穿着那套米白色的西装套装，头发依然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那副细边眼镜。她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化的从容。
　　但在桌子另一侧，王志国敏锐地注意到了几个细节。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虽然努力聚焦，但瞳孔有明显的放大迹象。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紊乱，时快时慢。
　　她的嘴唇有些干燥，不停地用舌尖舔舐，这是一个典型的焦虑表现。
　　“周记者，”王志国开口，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江城晚报》头版那篇报道，是你写的？”
　　“是我。”周筱安点头，语气平静，“作为新闻工作者，揭露社会黑暗，维护公平正义，是我的职责。”
　　“报道里提到的名单，来源是哪里？”
　　“线人提供的。”周筱安回答得很流畅，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一个匿名线人，通过邮寄方式把材料送到报社。我核实了部分信息，确认真实性后，决定发表。”
　　“线人是谁？长什么样？邮寄的地址是哪里？”
　　周筱安沉默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材料是直接寄到报社收发室的，没有寄件人信息。我也没有见过线人本人。”
　　王志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她：“周记者，你也是政法线口的资深记者了，应该知道提供虚假证词包庇犯罪嫌疑人的后果。那份名单涉及重大案件，如果你不能说明来源，我们只能怀疑名单是你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
　　“我没有！”周筱安的声音忽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激动，“我说的都是实话！材料就是匿名寄来的！你们可以去查报社的监控，可以去问收发室的人！我没有撒谎！”
　　她的情绪变化很突然，从平静到激动，中间几乎没有过渡。
　　王志国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发表？为什么要在警方正在调查相关案件的时候突然把名单公开？”
　　“因为……因为时机成熟了。”周筱安的眼神又开始涣散，“线人说，时机成熟了，该让真相大白了。而且……而且我哥哥也在这案子里，我知道他在帮你们查案，我知道他想为父母讨回公道，所以我……我想帮他。”
　　她说“我哥哥”这三个字时，语气里有种奇怪的、混合着亲昵和怨恨的复杂情绪。
　　“你哥哥？周远宁教授？”王志国追问，“他知道你要发表这篇报道吗？”
　　“不知道。”周筱安摇头，眼神飘忽，“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把我当外人，当累赘。他觉得我病了，觉得我疯了，觉得我……不配知道真相。”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但他不知道，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爸妈死的那天，记得他失踪的那几年，记得所有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审讯室隔壁的观察室里，陆昭言、乔振华和周远宁站在单向玻璃前，沉默地看着审讯过程。
　　观察室里灯光昏暗，只有屏幕的荧光和周筱安透过玻璃传来的有些失真的声音。
　　陆昭言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远宁。
　　他站在那里，站姿笔直，表情平静。但陆昭言看到了他紧抿的嘴唇，看到了他下颌线微微绷紧的弧度，看到了他盯着玻璃那头妹妹时，眼底深处翻涌的被强行压制的痛苦。
　　“她在撒谎。”周远宁忽然开口，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关于线人的部分，全是编的。”
　　乔振华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她的微表情。”周远宁的目光没有离开玻璃那头的周筱安，“当王志国问她线人信息时，她的眼睛向右上方看，那是大脑在构建虚构画面的典型表现。而当她提到‘我什么都记得’时，她的手指蜷缩了，身体微微后仰，这是防御姿态，说明她在回避真实的记忆。”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她的情绪转换很不自然。从平静到激动，再到低落，中间缺乏过渡。这不是正常人的情绪波动模式，更像是被外部指令操控下的程序化反应。”
　　陆昭言想起周筱安那个写着“周四治疗”的药瓶，想起王临钰那些关于“治疗性遗忘”和“伤口变成门”的隐喻。
　　“她被控制了。”陆昭言低声说，“药物，催眠，或者两者都有。”
　　周远宁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观察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玻璃那头，审讯还在继续。
　　王志国换了一个问题：“周记者，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头痛、失眠、做噩梦？”
　　周筱安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你怎么知道？”
　　“我是警察，我会观察。”王志国说，语气更加温和，“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眼睛里有血丝，手指一直在抖。你是不是在服用某种药物？”
　　“我……”周筱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包，但包已经被收走了。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慌乱，“我有失眠，医生开了药，但……但那是正常的，很多人失眠都吃药……”
　　“什么药？哪个医生开的？”
　　“王医生……王临钰医生。”周筱安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我压力大，需要治疗，给我开了些安神的药……”
　　“只是安神的药吗？”王志国追问，“有没有其他药？比如帮助记忆的，或者……帮助忘记的？”
　　周筱安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就是失眠，吃安眠药，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
　　她的情绪开始失控，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只有一种空洞般机械的哭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爸妈……是我连累了哥哥……都是我不好……”
　　她开始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语无伦次。
　　观察室里，周远宁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陆昭言看到他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他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够了。”周远宁睁开眼睛，声音嘶哑，“不能再审了。她的认知已经紊乱，再问下去，只会加重她的精神创伤。”
　　乔振华皱眉：“但她涉嫌泄露重大案件信息，必须……”
　　“她不是泄露者。”周远宁打断他，语气罕见地强硬，“她是被操控的傀儡。那份名单是有人故意给她的，目的就是让她成为替罪羊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你们看不出来吗？”
　　他的目光扫过陆昭言和乔振华，眼神里有一种愤怒感：“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都可能是被预设好的程序。我们在这里审她，就像在对着一台被黑客控制的电脑提问，永远得不到真实的答案，只会让操控者看笑话。”
　　陆昭言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贯冷静克制的男人，此刻因为妹妹而显露出罕见的情绪波动。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理解，有心疼，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她知道他说得对。
　　周筱安是受害者，不是罪犯。
　　但程序就是程序，证据就是证据。
　　“乔队，”陆昭言开口，“我建议暂停审讯，让周筱安先休息。同时请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对她进行评估。如果她确实处于被药物或催眠控制的状态，那么她的证词可信度存疑，我们也不能再继续这样审问下去。”
　　乔振华沉默了几秒，最终点头：“好。我去安排。”
　　他按下通话键，对审讯室里的王志国说：“王老师，先到这里。带周记者去休息室给她倒杯水，让她冷静一下。”
　　审讯室里，王志国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突然的指令感到意外。但他很快恢复专业姿态，对周筱安说：“周记者，我们先休息一下。你喝点水，平复一下情绪。”
　　周筱安还在哭泣，但哭声已经渐渐弱下去，变成了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观察室里，乔振华转身离开，去安排医生的事。
　　单向玻璃前，只剩下陆昭言和周远宁。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玻璃那头，旁边的女警扶着周筱安站起来，慢慢走向门口。周筱安走路的样子有些踉跄，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对不起。”
　　周远宁忽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昭言转过头，看着他：“为什么道歉？”
　　“为筱安。”周远宁的眼睛依然盯着玻璃那头妹妹离开的背影，“为她卷进这件事，为她被控制，为她……变成现在这样。”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也为你。我知道那天车里，我说的话很过分。但我……我没有别的选择。”
　　陆昭言沉默了。
　　她想起那天的雨夜，想起他冰冷的语气，想起自己下车时那种心脏被刺穿的痛楚。
　　她想说“我理解”，想说“我不怪你”，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周远宁，你妹妹说的‘我什么都记得’，是什么意思？她记得什么？叔叔阿姨出事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远宁的身体猛地僵硬。
　　他转过头，看着陆昭言，眼神里有种惊恐的东西一闪而过。但那惊恐很快被压下去，被那种惯常的，冰冷的平静取代。
　　“她病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稳，“被药物和催眠影响了认知，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她的话不能当真。”
　　“但她提到了叔叔阿姨。”陆昭言坚持，“她说‘我记得爸妈死的那天’。如果她的记忆被篡改了，那篡改前她记得的真相是什么？”
　　“陆昭言。”周远宁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审讯技巧吗？在我妹妹刚被审问完情绪崩溃的时候，来审问我？”
　　陆昭言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那张苍白而紧绷的脸。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八年的时光和无数道伤疤。
　　还有一堵墙。
　　一堵他用痛苦、用秘密、用“我们只是同事”筑起的高墙。
　　而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撞不破那堵墙。
　　“对不起。”陆昭言低声说，“我不该这么问。”
　　她转身，准备离开。
　　“陆队。”
　　周远宁叫住她。
　　陆昭言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关于筱安的治疗，”周远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已经恢复了专业，“我会正式申请介入。我有犯罪心理学和临床心理学的背景，也了解她的情况。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配合专业医生，尝试帮助她恢复。”
　　陆昭言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会向张局和乔队转达你的申请。”
　　说完，她离开了。只剩下周远宁一个人。
　　他重新转过身，面对着空荡荡的单向玻璃，玻璃那头是同样空荡荡的审讯室。
　　“筱安……”他握紧了拳头，“对不起……哥哥会救你的……一定会……”
　　窗外的阳光透过观察室的小窗户洒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斑。
　　但那光照不进他心里。
　　也照不进玻璃那头那个已经被黑暗吞噬的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