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一梦》一休歌

3、西湖，第二个梦

　　广播女声用冷静的语调播报着到站信息，槐安和清梦随着人流下车，站台上弥漫着列车抵达后的短暂喧闹。槐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拉杆，侧头望向清梦：“我们直接打车去西湖吗？”

　　“不用，”清梦脚步未停，径直朝停车场方向走去，“有人来接。”

　　槐安跟在他身后，目光掠过涌动的人群，正想追问更多细节，一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的年轻男人已穿过人群，迎面走来。他自然地从清梦手中接过拉杆箱，笑容明亮：“哥，路上辛苦。咱先去吃饭，你想吃什么？”清梦侧身示意槐安：“我弟弟，柳庭风。想吃什么直接说”又对庭风说：“槐安，我的同伴。”

　　“可我们不是要去西湖吗？”槐安轻声问，眼神在兄弟俩之间打转。

　　柳庭风爽快插话：“那正好去楼外楼，就在西湖边上。”见槐安神色微顿，有一丝迟疑，他立刻领会，笑着解释：“小姐姐别信网上那些话，楼外楼的东坡肉、龙井虾仁、宋嫂鱼羹，老师傅做的还是很地道，值得一试。再说来都来了，总得尝尝当地特色吧。”

　　他语气诚恳，让人很难拒绝，当然槐安也不好意思拒绝，点了点头：“好，麻烦你了。”

　　“别客气！”柳庭风利落地推着行李走向一辆黑色特斯拉。拉开后车门时，副驾上一个女孩转过身来，笑盈盈地说：“哥，嫂子，欢迎来杭州。”

　　槐安一怔，僵在车门外，以至于她来不及作出任何恰当的反应。
　　几乎在同一瞬间，清梦已一把拽过柳庭风走到几步开外。力道不大，但动作间的不容置疑让气氛骤然紧绷。槐安站在原地，进退不得，目光与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对上——那女孩脸上还残留着问候的笑容，但眼神里已浮起一丝困惑和尴尬。
　　“你好，”女孩迅速探身伸手，试图用礼节掩饰刚刚的窘态：“我是柳庭风的女朋友，许静。”

　　“你好，我是槐安，”槐安连忙握住她的手，想解释又怕越描越乱，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许静也觉察出微妙，两人相视一笑，却在沉默中浮起一丝尴尬。
　　透过车窗，槐安看见清梦和柳庭风站在几米外的柱子旁。清梦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他正压低声音说着什么，柳庭风则半低着头，偶尔抬手扰扰头——那是一种混合了懊恼和无奈的小动作。许静安静地坐在前面，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

　　车厢内很安静，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槐安望着窗外，思绪翻飞。

　　不远处，清梦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柳庭风一脸无辜：“你只说和女生一起来，从小到大你身边哪有过姑娘？我误会不正常吗？”他忽然眼睛一亮，“难道你们现在是在暧昧期？”

　　“合作关系，别乱说。”清梦打断他。

　　“行行行，我去解释。”柳庭风走回车边，挠挠头，语气是刻意的轻松抱歉：“那个……不好意思啊，槐安姐。我哥他从来没有带女生旅行过，我一听他说‘和一位女士同来’，脑子一抽就……误会了，纯属误会！中午这顿必须我请，当赔罪。”

　　槐安摆摆手：“真的不用客气，麻烦你们接站已经很感谢了。”

　　许静适时转过身，笑容温婉地打圆场：“其实这样认识也挺特别的。要不我们先出发吧，湖边路这个点该堵了。”

　　车厢内一片安静。柳庭风专注开车，许静从副驾回头：“除了西湖，还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这几天我和庭风可以陪你们逛逛。”

　　槐安看了一眼清梦，见他沉默，便接话：“太麻烦你们了，我们主要是想去西湖看看。”

　　清梦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庭风，谢谢。”

　　“哥，跟我还客气。”柳庭风笑了笑。

　　——
　　楼外楼坐落在北山街与孤山路交汇处，背倚孤山，面朝西湖。正午阳光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青砖地面上洒下摇曳的光斑。走进店内，古雅的装修与窗外的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柳庭风报了预约信息，服务生引他们到一张临湖的窗边小桌。

　　四人落座，菜单递来递去，最终由柳庭风做主点了几道经典菜。等菜的间隙，最初的尴尬在湖风与茶香中渐渐稀释。槐安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远处游船如织，雷峰塔的轮廓在晴空下清晰可见。

　　“西湖除了那些人人皆知的故事，”槐安转着手中的茶杯，看似随意地问，“有没有什么……更隐秘、更古老的传说？不是白蛇传那种。”

　　“白蛇传啊。”柳庭风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槐安失笑：“这个全国人民都知道吧？有没有更小众的？”

　　许静放下茶杯，接过话头：“我小时候听外婆讲过另一个‘三潭印月’的来历，她说西湖早年有黑鱼精作乱，鲁班兄妹造了一只三足香炉镇妖。黑鱼精想将香炉拖入湖底，香炉却突然倒扣，把它罩在里面。炉身沉水，三只炉脚露出水面，就成了如今的三座石塔。”

　　槐安听的入神，眼睛微亮，下意识看向清梦。清梦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槐安注意到他端杯子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语气平静地说：“可以去看看。”

　　“那我们下午就去三潭印月吧。”槐安语气里带着一丝探寻的期待。

　　菜陆续上桌。东坡肉盛在精巧的紫砂盅里，色如琥珀，颤巍巍的；龙井虾仁晶莹剔透，透着淡淡的茶香；宋嫂鱼羹醇厚鲜美。柳庭风热情地介绍着，许静则细心地将转到各人面前。

　　槐安尝了几口，抬头认真地说：“其实真的不错。东坡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虾仁清爽；鱼羹的鲜味很正。”她不是客套，食物本身确有水准。

　　许静闻言，嘴角轻轻上扬，眼里闪过一丝家乡人被认可的笑意。
　　——

　　午后，她们乘船上岛，走过九曲桥、御碑亭，直至那三座立于湖心的石塔前。最终来到湖滨，眺望那三座立在湖心的石塔。塔身古朴，在阳光下投下清晰的影子。但除此之外却并无异样。没有灵光闪现，没有隐秘标记，它们就只是三座美丽的、有着历史印记的石塔而已。槐安与清梦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收获。

　　岛上绿树成荫，亭台错落，移步易景。虽然没有找到想要的，但收获了好风景，心旷神怡。

　　下船时柳庭风还想安排的活动：“晚上去河坊街逛逛？我知道一家很地道的私房菜……”
　　清梦婉言谢绝：“今天一天辛苦你们了，我们直接回酒店休息，你们也是。”
　　回酒店的车上，气氛松弛了许多，但也透着几分游览后的倦意。抵达酒店大堂，槐安和清梦办理入住，柳庭风和许静与他们道别。

　　“今天真的谢谢你们。”槐安再次道谢。

　　“别客气，明天想去哪儿随时打电话。”柳庭风挥挥手，和许静并肩离开了。

　　槐安和清梦各自拿着房卡走向电梯。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两人略带疲惫的身影。到了楼层，槐安走向自己的房门，刷卡时，清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晚上想吃什么？我可以去买。”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句话本身透着一丝关照。

　　槐安回头，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我随便吃点酒店的东西就好。”

　　“好。”清梦点点头，“晚安。”

　　“晚安。”槐安打开房门，又停顿了一下，半转过身，用一种试图轻松的语气说，“来了西湖，又听了那些故事，说不定……今晚梦里能有点线索呢？”

　　她本是随口一说，为了缓和今天略显复杂的气氛。

　　清梦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最后归于平静的温和。“不急，”他的声音低沉而稳，“你好好休息。”

　　不知是日有所思，还是西湖的水汽与传说真的侵入了梦境，这一夜，槐安果然坠入了梦深处。
　　——

　　槐安清楚地知道，自己正沉入一场梦境。

　　意识像被裹在浸透水的丝绸里，带着一种温柔的重量，不断下坠。白日里碧波荡漾、如绸缎般光滑的湖面被悄无声息地穿透，仿佛那只是隔开两个世界的一层纱。

　　水下的世界与湖面之上的明媚截然不同。光线在这里变得迟疑而暧昧，透明度不高的水域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绿色调，像年代久远的磨砂玻璃。纤长的水草从昏暗的湖底摇曳升起，仿佛溺水者柔软的发丝，在看不见的水流中缓慢舞动。游鱼成群掠过，鳞片偶尔反射出稀薄的微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银色轨迹，如同用笔在深色画布上匆匆勾出的虚线。

　　她最终轻盈地落在湖底——没有撞击的实感，更像一朵云落入到云层里。细软的沙粒与水草温柔地托住她。仰面躺下时，整个颠倒的世界在头顶豁然开朗。

　　水面在此刻变成了一面巨大的、波动的镜面。明月完整的倒影悬在中间，被涟漪揉碎又拼合，清辉如融化的白银般流淌扩散。更奇妙的是，星辰并未被月光掩去，反而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与真实的星空遥相呼应、上下对称。星象与月影在这片水与天的交界处交汇、重叠，形成一幅宏大而静谧的立体星图。光芒交织处，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缓缓编织，这不是简单的倒影，而是一幅正在自我绘制的地图。

　　星辰与倒影的每一处交联，都像一个被点亮的坐标；每一条光之脉络的延伸，都似在标注无形的方位。天穹与湖底，这两片原本分离的、布满光点的领域，正通过某种精妙的镜像对称与几何呼应，拼接成一个完整而立体、且唯有从她所处的这个湖底视角才能窥见全貌的星图秘径。

　　她仰望着这幅在头顶缓缓展开的、由双重星空交织而成的发光地图，忽然明悟：这并非偶然的美景，而是一个指引——是这片湖水，或者说，是沉睡在湖中的古老意识，正在向她揭示一条隐匿在真实与梦境之间的路径。

　　地图已成，静待解读。而第一个坐标，或许就在明月与它的倒影完全重合的、垂直贯通天水的那条银色虚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