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法则》在下不举

1、第一章 演员苏河

　　沉郁的桂花香气游荡在昏黄街道中，错落的路灯打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也照亮着道路两侧停了不知多久的车辆，每走两步路便能瞥见被尘土做旧得不成样子的车窗，如连环画一般一幅幅倒映出那个正赶路回家的年轻女人。

　　略显疲惫的脚步混着被碾碎的枯叶，一同通向这条偏僻的巷道。

　　墙壁斑驳，水泥皮剥落出上世纪的砖灰，顺淌至淤积的垃圾堆里，大概是锡纸包装袋被风扒拉开，吹倒在一具匍匐在地的躯体上。

　　“报警......”

　　不是风扒拉的，是一个倒在地上的成年男子在推搡垃圾桶的底部——他想要借力支撑自己起身，手却黏着鲜红的液体一次次滑脱。

　　尽管没能行至光亮处，但好歹有人注意到他的处境......

　　暗径的终点，小姑娘头发被灯光打出一圈暖色的光晕，碎发被勾勒得毛茸茸的，一双带着血丝的杏眼露出担忧的情绪。

　　看起来乖顺又漂亮，垂下的睫毛都撒着朦胧的辉光。

　　他认识她，就在同街区市医院上班的祝医生——她一定会帮他呼叫救护车的。

　　那男人呼出一口浊气，随着肾上腺素的消散身体愈发瘫软，周身上下七八道伤口沽涌着血浆，目测刀刀见骨，就这条巷子的卫生环境，感染几率更是百分之一百。

　　伤口的疼痛将时间无限放慢。

　　他熬不住的意识没能等来祝安的援手。

　　小姑娘担忧的眉头顺滑过渡到不耐的神情，耳钉晃着微光勾勒出一丝克制的冷漠，接着耳边的头皮松了些，呼出一口气，坦率地宣告了他的死刑。

　　“我不想加班”。所以就不帮你了，不好意思啊。

　　干净白皙的手轻轻按下锁屏键，十一月九日，22:23。这只手在一台又一台外科手术中挽回患者的性命，也在键盘上敲出一年又一年拔得头筹的医学论文。但今天，这只手除了将手机揣回兜里，不打算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

　　枯叶再次被碾开，脚步速率没什么变化，来时轻巧，去时也轻巧。

　　暗处的躯体挣扎着伸出皲裂污浊的手，干裂的嘴唇翕动，他死死盯着已看不见人影的巷口，不可置信的呼唤声刚凝聚至喉管，一支尚未沥干的刀从他身后亮出锋芒。

　　气管割断，最后一声呜咽消散在婆娑的树荫中。

　　一个黑影从垃圾桶后蹲起，布满细纹褶皱的皮鞋不客气地在尸体上蹭掉血液。

　　他从小巷踱步走出，循着祝安离去的脚印，幽灵似地跟随其后。

　　影子在愈发昏暗的环境中一寸寸靠近，刀具在他的袖口，濡湿了大片的布料。

　　就在最后的几寸距离时，前方纤薄的身影直直停下。

　　她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凶手也定在原地。

　　宽大的帽檐将大半张脸隐藏，只能看见他下巴上琐碎的胡渣抽动了一下。

　　他在等祝安发话。

　　“再往前走有监控了。”

　　“说了不想加班，尸体自己处理。”

　　年轻医生的声线平稳、镇定，同她每次从手术室走出、同家属交代手术情况时的语调一致无二，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原来方才的话是说给躲在黑暗中的凶手听的。

　　她像是早就见识过这样的凶案现场，又或者曾亲自帮忙处理尸体。

　　他们认识。

　　一个是前途光明的医生，一个是穷凶极恶的杀人魔，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是困扰当地公安长达数十年的共犯。

　　见凶手不回应，祝安不再理会，自顾自地走入小区。

　　“过——今日收工！”

　　场外一声叫停让苏河收回脚，她小跑着回到巷口，饰演凶手的周望同她一并走到监视器边上。

　　导演自觉调出拍摄好的影像，两人正专心地检视着自己的表演。

　　一旁的受害人演员磨蹭起身，他走到片场另一侧，熟络地与场务攀谈起来。

　　“现在电视剧越来越新奇了哈，专挑人乖的小姑娘演个冷血人设。”

　　场务含糊应了一声，他们都听说过苏河，十三四岁就开始演戏了，有过不少出圈角色，业内大佬常夸赞她爆发力惊人。只是这些年多出一些消息，称她的演技很吃对手演员，说难听点：遇神则神，遇鬼则鬼。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苏河现在不怎么演情感丰沛的人设了，多少令人惋惜。

　　监视器还在回放，苏河看着自己的表演有些走神。

　　“其实一开始听说是你演祝安，我还有点担心。”

　　猝不及防的一句评价从身侧传来。

　　周望的目光在显示器和苏河之间游转。

　　“就是......外形还有气质，很难让人联想到祝安的人设。”

　　苏河：再说就不礼貌了，哥。

　　“郁导——望哥质疑你的眼光！”

　　这转头告状的速度给周望吓一激灵，他迎上郁临江装模做样的怒瞪，急急补全了整句话：“我是想说你这不演得很好嘛！欲扬先抑，欲扬先抑......”

　　苏河把角色的台词声线、念词质感完全改变，生理层面就演出加班属性和厌世感，还有巷子里投过来的反社会眼神差些让他忘了动作......

　　——那时周望分心想的是，现在大学生过得很苦吗？

　　不然怎么看着跟十年社畜一样，疲乏又虚无。

　　“......对手戏都算不上，你俩冲突都没有，有啥可夸的。”

　　郁临江瞪完周望，转头又泼另一个人的冷水。

　　苏河听了也不生气，眼睛弯成一对上弦月，红润着一张小脸，不见腼腆，尽是一股朝气蓬勃的机灵劲儿：“郁导说得对，我们下场戏见真章。”

　　嚯，这口气大的。

　　“一个私人问题。”

　　“你是体验派吗？”

　　体验派，顾名思义，一种依赖感受经验的演法，如果超出感受经验，演员需要把自己放置在角色相同的境遇中，才有机会演出真实感。与之对应的是学院派，通过大量的学习和模仿，更看重表演的普世逻辑而非个体经验。

　　当然，这只是笼统概念，多数演员都兼顾两种方法，周望这么问只是好奇，苏河从小就演戏，她的天赋是如何巩固的。

　　“你信这个？”

　　苏河的语气活像是他们在讨论星座或者mbti，这跳脱的脑回路直把周望呛住。

　　“别闲聊了，回去休息。苏河，你不还有事儿吗？”

　　差点忘了！

　　“下班下班，明天聊哈。郁导拜拜，望哥拜拜！”

　　苏河抄起剧本，边跟两人打招呼，边冲向早已收拾好背包的助理。

　　看着小孩儿火急火燎的背影，周望被这活力感染得有些惆怅，还有些疑惑未被解答的遗憾。

　　“她这么着急做什么？”

　　郁临江失笑，“被粉丝忽悠着直播打游戏，今早还嚷嚷着说游戏主角也是医生，多好的剧宣机会啊——故意气我来着。”

　　“对了，我来回答下你的上个问题。”

　　“她跟体验派一点关系都没有，演的所有东西都是学习模仿的。”

　　周望错愕。

　　“苏河在戏剧学院读书？”

　　“嗯，但不是演员专业。是编导，明年毕业。”

　　所以每次演完她都得凑到监视器前，演技自审都得以录像为基础，而不是演戏中的感觉。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苏河平时会主动追问郁临江的布光、视点、构图等超出演员需要在意的内容，她的未来规划不是台前，而是幕后。

　　很特别的后辈，周望不由追问起苏河的直播。

　　“游戏名郁导知道？我搜搜？”

　　“Law of Insanity，翻译过来应该是《疯癫法则》？是个恐怖游戏，你可以去她直播间蹲会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她被吓到哈哈。”

　　是夜，苏河如期开启直播间，观众比昨日又新增了一倍。弹幕跟暴风雪似的，刮得她屏幕恍惚。

　　【我踏马又来辣！】
　　【等等，我发现了什么！金丝耳钉！】
　　【cos进度10%】
　　【要不要这么代入hhhhhh】

　　“稍等稍等，我看看时间——”镜头前的苏河微微歪头，笑意从嘴角漾开，“耳钉？Oi！忘记还给化妆师老师了！”

　　画面聚焦在白里透红的指尖和攥着的那颗金丝耳钉上。说来巧的很，游戏中主角也带着一枚金丝耳坠。

　　在这款第三人称越肩视角的游戏中，尽管玩家不常见到主角的正脸，但那颗金丝耳坠总在黑暗中摇曳。

　　“已经有点晚了，困了的朋友不用勉强，直播结束后工作室会把录播实况发布到社交媒体上哈。我看看，直接读档开启第一章咯？”

　　【崽崽都有黑眼圈了】
　　【一边叫粉丝去睡，一边自己打了个哈欠】
　　【她真的，我哭死】
　　【多久有新作品上线啊】
　　【我去看看之前的录播】

　　昨天她刚刚打完序章，游戏背景是：精神科医生骆池，曾治疗霍华德家族患有癔症的次子奥利尔。

　　但医生到达霍华德宅邸后才发现此处已成为一片废弃阴宅，主人们却不见踪影，家仆转化为不人不鬼的怪物。

　　按粉丝说的，序章就是故事的结局，后续章节才是一步步讲述每位家庭成员在过去的遭遇......设定有点像艾迪芬奇的记忆。

　　不过游戏打的标签是硬核、生存恐怖，除了常规血条和攻击手段，还有理智值的设定。

　　游戏正加载进存档，画面切入亮敞的室内，白净的现代化房间装点着几盆绿植，办公桌上还摆放着几本履历，奥利尔·霍华德的照片姓名赫然其上。

　　叩叩——

　　敲门声打破宁静，听见主角应许，房门被一个护士装扮的红发女人推开。

　　“骆医生，霍华德先生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妥，康纳利医生正陪他在一楼休息区等待您过去。”

　　“好，一会儿就到。”

　　如果周望这会儿在，就能发现骆池的音色和语气，和苏河演绎的祝安高度相似。

　　好家伙，游戏也是你的学习资料吗？

　　苏河操控着人物起身，返回那份文件，上边详细记录着奥利尔·霍德华的病史：癔症及抽动障碍，神经回路功能紊乱，多巴胺水平异常。

　　症状表现为癔症期间不自主运动与发声抽动，成年后确诊，病情在两年内迅速恶化，严重干扰了奥利尔的日常生活，直接导致重性抑郁障碍。

　　备注：奥利尔主修美术，抽动症几乎毁了他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