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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铜镜照影 ...

  •   刑狱司的验尸房位于衙署最深处,终年不见日光,靠墙架上的数十盏油灯照明。时值申时,灯焰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人影拉长又缩短,投在青砖墙上如鬼魅舞蹈。

      月如梦站在长案前,墨蓝斗篷已解下挂在木架上,露出一身深青公服。案上整齐摆放着此案所有关键物证:左侧是三枚西域银铃铛,中间是那个越窑青瓷瓶,右侧是从“玉像”表面刮下的粉末样本,最前面则是香炉中取出的磷粉铜绿混合物。

      她先取过银铃铛。这三枚铃铛不过核桃大小,银质已被岁月浸染出暗沉包浆,但刻纹依然清晰。月如梦取来她特制的“显微镜”——这是用两块水晶镜片嵌在铜管两端制成的简单放大装置,虽不及后世精密,却能放大十倍有余。

      透过镜片,铃铛表面的蝌蚪文字呈现出惊人细节。每一笔刻痕都不是直线,而是由无数细微波点连成,如同用极细的针尖一点点錾出。更奇异的是,这些波点排列暗合某种规律,每隔七点便有一个稍深的凹痕。

      “老吴,你看这里。”月如梦将显微镜递给身旁的老仵作。

      老吴眯着眼调整焦距,半晌后缓缓道:“这刻法......老朽年轻时见过一次。西域有种秘传錾刻技艺,用特制的‘七星针’,针头有七根细如发丝的尖刺,落锤时七刺同击,形成这种波点纹。传说这种针法最初用于封印邪祟,后来被一些秘教用作信物标记。”

      月如梦点头,又将显微镜对准铃铛内壁。内壁原本应光滑如镜,此刻却布满了细微的横向刮痕,深浅不一,最深处几乎穿透银壁。她用小银刀轻轻刮取内壁物质,刀刃刮过时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刮下的粉末呈灰白色,在桑皮纸上聚成一小堆。月如梦将其分成三份,分别进行检验。

      第一份滴入“曼陀罗显色液”——这是她用曼陀罗花碱配制的药水,遇曼陀罗提取物会从无色变为深紫。果然,药水滴下瞬间,粉末边缘泛起紫晕,如滴入清水的墨汁般缓缓扩散。

      第二份置于铜片上,移至烛焰上方烘烤。粉末遇热先是微微发黑,随即表面浮现一层极薄的油光,油光中闪烁着细碎的金色星点。

      “这是西域黑蝎毒液烘干后的特征。”老吴指着那些星点,“蝎毒经特殊提炼后,会析出这种‘金砂’。中原的蝎毒提炼法不同,不会产生此物。”

      第三份检验最复杂。月如梦取来一个陶制小坩埚,将粉末倒入,加入少量清水调成糊状,再用油灯缓缓加热。随着水分蒸发,糊状物逐渐凝固,表面开始泛出温润的玉石光泽。

      “月华石粉。”月如梦熄灭油灯,待坩埚冷却后,用镊子夹出凝固物。那原本灰白的粉末,此刻竟变成了一小块半透明的“玉石”,对着灯光能看到内部絮状纹理。

      她将这块人造玉石与从“玉像”表面刮下的样本并排放置。两者在烛光下的光泽、质感几乎一模一样。

      “现在可以确定了。”月如梦直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这三枚铃铛内壁长期涂抹着一种混合药物:曼陀罗提取物使人昏睡麻痹,蝎毒破坏肌体感知,月华石粉则通过皮肤缓慢渗入,在体内与某种物质反应,逐渐产生玉石化效果。”

      小六在一旁记录的手顿了顿:“大人,您的意思是,陈小姐这三年来每次挂铃,手指接触铃铛内壁,毒就一点点进入身体?”

      “正是如此。”月如梦走到墙边悬挂的青州城地图前,手指点向陈府位置,“这是一种极其缓慢的下毒方式,每日摄入量微乎其微,寻常银针试毒、医者诊脉都难以察觉。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毒素在体内累积,直到某个临界点——”

      她转身,目光落在案上的青瓷瓶:“——再遇上触发剂,便会全面爆发。”

      老吴打开瓷瓶,这次他做了更精细的检验。他取来五个小瓷碟,分别倒入不同溶剂:清水、米醋、烧酒、茶汤、以及一种特制的碱性药水。每碟中都放入等量的“僵石散”粉末。

      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在清水中,粉末缓慢溶解,液体变成乳白色。
      在米醋中,粉末迅速冒泡,液体转为淡黄。
      在烧酒中,粉末几乎不溶,沉在碟底。
      在茶汤中,粉末溶解后,茶色渐渐褪去,变成无色透明。
      而在碱性药水中——

      “滋啦!”

      粉末接触药水的瞬间,竟如活物般翻滚起来!碟中液体剧烈沸腾,冒出一串串细密气泡,颜色从无色迅速变为碧绿,又转为暗红,最后凝固成胶状物,表面泛起玉石光泽。

      “这......”小六看得目瞪口呆。

      “碱性环境是触发条件之一。”月如梦凝视着那胶状物,“人体内环境本为弱碱,但若服用大量碱性药物,或在特定时辰身体自然偏碱时......”她顿了顿,“比如月圆之夜,潮汐影响,人体气血运行有变,某些体质者体内环境会短暂偏碱。”

      她回到长案前,拿起那个“玉像”外壳。经过仔细清理,外壳背部的活动盖板已被完全打开,露出内部结构。

      月如梦将铜镜对准外壳内壁,调整烛光角度。在镜面反射的光线下,内壁呈现出细腻的纹理——那不是天然玉石纹理,而是人工刷涂的痕迹。刷毛的走向、涂料的厚薄、甚至工匠手腕抖动的细微波动,都清晰可见。

      “这是一种特制的涂料。”月如梦用手指轻触内壁,指尖传来微温的触感,“以陶土为基,混入月华石粉、鱼胶、蜂蜡,还有少量铜粉。调制时需用冰水搅拌,涂刷后遇冷迅速凝固,表面产生玉石光泽和冰凉触感。”

      她示意小六拿来一个水盆,盆中盛着半盆井水,水面浮着薄冰——这是地窖储藏的冬冰,盛夏时节尤为珍贵。

      月如梦取出一小块备用涂料,在掌心揉搓至软化,然后快速在水面上涂刷。涂料接触冰水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变色,不过三息时间,已变成一片巴掌大的“玉片”,光泽温润,触手冰凉。

      “案发那夜是中秋,”月如梦将玉片举到灯下,“夜寒露重,闺房窗扉半开。柳文轩给陈小姐灌下大剂量僵石散后,趁药效发作、体温下降之际,为她全身涂刷此涂料。涂料遇冷迅速凝固,形成玉像外壳。而陈小姐本人——”

      她走到房间角落,那里立着一个与真人等高的木架,架上覆着白布。

      “——在这里。”

      白布掀开,木架上赫然是昏迷中的陈玉娘!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但胸口尚有微弱起伏。身上只着单衣,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在灯光下泛着诡异光泽。

      “这是老朽用解药处理后的样子。”老吴上前解释道,“今晨在柳府地窖暗格中找到陈小姐时,她浑身被那种涂料包裹,已陷入深度昏厥。老朽用醋、酒、药汤三蒸三洗,才化开表层涂料。她体内毒素未清,还需慢慢调理,但性命应是无碍了。”

      月如梦凝视着陈玉娘苍白的面容,沉默良久。然后她转身,对候在门外的衙役道:“提柳文轩。”

      ---

      刑狱司审讯室比验尸房更加阴森。四壁无窗,只在房梁悬下一盏油灯,灯下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柳文轩被押进来时,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是两个衙役架着他按在椅中的。

      月如梦坐在他对面,桌上摆着那三枚银铃铛、青瓷瓶、以及几份文书。她没有立即发问,而是先点燃了一小截线香。香是普通的安神香,青烟笔直上升,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朦胧屏障。

      “柳公子,”月如梦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可知陈小姐还活着?”

      柳文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慌乱、继而是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她......她还活着?”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若非老仵作医术高明,此刻她已是一具真正的尸体。”月如梦将青瓷瓶推到他面前,“这瓶中的僵石散,你用了多少剂量?”

      柳文轩盯着瓷瓶,喉结滚动:“半、半瓶......”

      “半瓶足以致死。”月如梦翻开一份文书,“这是从你书房搜出的药方抄本,上面清楚写着‘成人致死量:三钱;昏睡三月量:一钱’。你用了多少?”

      柳文轩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月如梦不待他回答,又推过另一份文书:“这是陈府三年前的货物账册,其中记载‘于阗国月华石粉二十斤,价金五十两’。但这一页,”她翻到册子末尾,“有被撕毁的痕迹。残页上还留着半行字:‘转售柳氏,得金......’后面的金额被撕掉了。”

      她再推过第三样东西:一张绘在羊皮纸上的陈府建筑图。图上详细标注了院落布局、仆役巡夜路线、甚至各房门的锁具类型。陈玉娘闺房位置被朱砂笔圈出,旁边用小字写着“西窗插销已损,可入”。

      “这张图,”月如梦的声音依然平静,“是在你书房暗格中找到的。绘制时间是一年前。也就是说,你至少筹划了一年。”

      柳文轩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瘫在椅中,双手抱头,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我......我只是想推迟婚期......明年春闱,若中了进士,我就能......就能娶更好的......刺史千金李如月,她父亲答应,只要我中举,就......”

      “所以陈玉娘成了绊脚石。”月如梦替他说完,“但退婚会坏了你的名声,影响仕途。于是你想出了这个‘玉化’之计——让她‘神秘死亡’,你既能摆脱婚约,又能以‘悲痛未婚夫’的形象博取同情。甚至,”她顿了顿,“你原本计划在风波过后‘救活’她,这样还能赚个‘情深义重’的美名,对吗?”

      柳文轩惊愕抬头,显然没料到月如梦连这一步都猜到了。

      “很精妙的计划。”月如梦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三年前开始通过银铃铛缓慢下毒,让陈小姐产生‘月圆怪症’的错觉,建立‘挂铃镇邪’的规矩。这样案发当夜她一定会挂铃,手指接触铃铛内壁,毒素达到临界点。然后你潜入闺房,灌下大剂量触发剂,涂上特制涂料,制造‘瞬间玉化’的假象。”

      她站起身,走到柳文轩身侧,俯身低语:“甚至连‘眼中镜片制造转动错觉’、‘指尖刺破渗出药血引我发现破绽’这些细节,都算到了。你唯一没算到的,是我来得太快,你没时间转移陈小姐的真身。”

      柳文轩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月如梦直起身,对门口的小六点点头:“录口供,画押。”

      就在她转身要离开时,柳文轩突然嘶声道:“那些铃铛上的字......不是我刻的!那些曼陀罗花瓣......我不知道!还有歌声......那夜我真的听到了西域胡乐!”

      月如梦脚步微顿,但没有回头。

      “我知道。”她轻声道,“所以这个案子,还没完。”

      审讯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将柳文轩绝望的哭泣声隔绝在内。走廊里,老吴和小六等在外面,两人脸上都带着完成工作的疲惫,但眼中仍有未解的疑惑。

      “大人,”小六忍不住问,“柳文轩说的那些......”

      “铃铛秘文、曼陀罗花瓣、西域歌声,这些确实不是柳文轩能布置的。”月如梦边走边说,“他只是一个棋子,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执行者。真正下棋的人......”

      她停下脚步,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铁门。门后是刑狱司的证物库,所有与西域相关的证物都存放在那里。

      “还在暗处。”

      油灯的光晕在她墨蓝斗篷上流转,如夜空中移动的月影。她知道,揭开这一层真相,只是碰到了冰山的一角。水下的庞然大物,才刚刚露出模糊的轮廓。

      而她的兄长月如风,三年前是否也触碰到了同样的冰山?他失踪前的最后一封信,那句“石心教秘术,玉化非幻”,如今想来,字字都带着血色的预兆。

      窗外传来更鼓声,戌时到了。

      青州城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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