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索命录》窝瓜妖怪

3、未婚夫与诡烟

　　元和七年秋，青州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陈府门前的白灯笼在晨风中摇曳，发出纸张摩擦的窸窣声。案发第三日，正值吊唁之期，陈府内外弥漫着焚香与哀伤的气息。

　　辰时三刻，一乘素轿停在陈府门前。轿帘掀开，柳文轩躬身而出。他今日着一身月白素服，头戴同色方巾，本该是清雅书生的打扮，却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憔悴。面色青白如纸，眼下两团乌青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

　　“柳公子到——”门房通报声带着几分异样。

　　月如梦早已隐在灵堂东侧的紫檀屏风后。这屏风上绘着《百子嬉春图》，孩童笑容天真烂漫，与此刻灵堂肃杀氛围形成诡异对比。她透过屏风缝隙观察，墨蓝斗篷的阴影与屏风暗处融为一体。

　　柳文轩踏入灵堂门槛时，脚步明显虚浮。左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虽及时稳住身形，但这个细微失态已落入月如梦眼中。他先是对陈老爷夫妇躬身行礼，声音嘶哑：“伯父、伯母节哀......”话未说完，喉头似被什么哽住，眼眶瞬间泛红。

　　陈老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陈夫人则别过脸去，肩头微微颤抖。

　　柳文轩转向灵位。那黑漆木牌位上写着“爱女陈玉娘之灵位”，字迹新鲜，墨色深沉。他的视线刚触及牌位，右手便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口——那是月白锦缎的袖袍，被他五指攥出一片褶皱。这个动作持续了三息时间，直到管家递来线香，他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学生......来迟了。”柳文轩接过三炷线香，手指微颤。香头在烛焰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他眼前缭绕。他深吸一口气，持香走向供案。

　　供案上除灵位外，还摆放着那尊“玉像”。这是月如梦特意安排的——玉像被置于紫檀木座上，面朝灵堂入口，晨光从窗外斜射而入，恰好照在玉像脸上，泛出温润光泽。从柳文轩进门的角度看去，玉像那双半睁的眼眸，仿佛正注视着他。

　　柳文轩的脚步在供案前三尺处停滞了一瞬。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但很快，他重新迈步，在蒲团前跪下，双手持香举至额前。

　　就在他俯身叩首的瞬间——

　　“嗡！”

　　供案上的青铜饕餮纹香炉毫无征兆地一震！炉身与紫檀供案碰撞，发出沉闷声响。紧接着，炉中原本笔直上升的青烟，突然扭曲变形！

　　堂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青烟如同被无形之手揉捏，在空中盘旋、聚合、拉伸......眨眼间，竟化作一条碧色烟蛇！蛇身有碗口粗细，鳞片纹理清晰可见，蛇首高昂，信子吞吐。最诡异的是，烟蛇双目位置有两粒暗红火星闪烁，如同活物的眼睛。

　　烟蛇在空中一个盘旋，猛然扑向柳文轩面门！

　　“啊——”柳文轩惊呼一声，手中线香脱手飞出。他踉跄后退，脚下被蒲团绊倒，整个人跌坐在地，袖袍扫翻了身旁的铜烛台。烛火摇曳，在地砖上投出他惊恐扭曲的影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月如梦从屏风后闪身而出，墨蓝斗篷如夜鸟展翅。她并未去救柳文轩，而是直扑香炉！右手一翻，腰间青铜古镜已握在掌中，镜面朝下，猛地扣在香炉口上！

　　“嗤——”

　　烟蛇撞上铜镜底部，发出一声轻响，随即如春雪遇阳般迅速消散。几缕残烟从镜缘缝隙逸出，在空气中留下刺鼻的焦糊气味。

　　月如梦保持按镜的姿势三息，确认再无烟雾产生，这才缓缓抬起铜镜。她并不看瘫软在地的柳文轩，而是俯身仔细检查香炉内部。

　　晨光从她肩侧照入炉中。炉底香灰尚温，但月如梦敏锐地注意到，炉壁内侧面有一片颜色略深的区域。她用银针轻轻刮拭，带出少许白色粉末。粉末粘在针尖，在光线下泛着细微的磷光。

　　“小六，取清水来。”

　　小六端来一碗清水。月如梦将银针浸入水中，针尖粉末遇水即溶，水面浮现一层极薄的油膜。她再将铜镜倾斜，让光线透过水面——油膜折射出诡异的碧绿色彩。

　　“磷粉混了铜绿。”月如梦直起身，声音清冷如秋霜，“磷粉遇热燃烧，产生白烟；铜绿受热分解，释出碧色烟尘。两者混合，烟雾自然呈现碧绿蛇形。有人在香炉内壁涂抹了这种混合物，计算好香火燃烧时间，待温度升至临界点，便会触发此景。”

　　她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灵堂众人，最后落在柳文轩脸上：“布置此局者，需精确知道吊唁时辰、香炉温度变化、甚至堂中气流走向。柳公子——”她微微俯身，“你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柳文轩刚从地上爬起，月白素服沾了香灰，狼狈不堪。听到问话，他眼神躲闪，不敢与月如梦对视：“学、学生只是......只是吓到了。这、这定是妖邪作祟......”

　　“妖邪？”月如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妖邪也会用磷粉铜绿么？”

　　她不再追问，却对老吴使了个眼色。老吴会意，上前一步：“柳公子受惊了，老夫略通医理，可否让老夫为公子把把脉，看看是否伤了心神？”

　　柳文轩本能地缩手：“不、不必......”

　　但小六已从侧面靠近，看似搀扶，实则扣住了他的右臂。老吴干瘦的手指搭上柳文轩腕脉，三息之后，突然变指为抓，猛地撕开柳文轩右袖袖口！

　　“嗤啦——”

　　锦缎撕裂声中，一个暗袋暴露出来。暗袋缝制精巧，与袖里同色，若不仔细摸索，极难发现。小六眼疾手快，探手入袋，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

　　瓷瓶胎体细腻，釉色温润，瓶身绘着缠枝莲纹，莲瓣处施以淡青釉，栩栩如生。瓶口用蜜蜡严密封固，蜡上还压着一枚小小的莲蓬印痕——这是越窑上品才有的标记。

　　柳文轩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

　　月如梦接过瓷瓶，入手微沉。她并不急于打开，而是先对着光细看瓶身。瓶底有一行极小刻字，笔画如蝌蚪游动，正是于阗国文字。

　　“石心散。”她轻声读出这三个字，抬眼看向老吴，“老吴可识得此物？”

　　老吴接过瓷瓶，小心翼翼地刮下少许蜜蜡，拔开瓶塞。他并不直接嗅闻，而是取出一张特制的桑皮纸，倒出米粒大小的白色粉末在纸上，再滴上三滴不同的药水。

　　第一滴药水滴下，粉末迅速溶解，液体变成淡黄色。
　　第二滴药水滴下，淡黄转为暗红。
　　第三滴药水滴下，暗红中浮起细密的金色颗粒。

　　老吴的脸色渐渐凝重：“曼陀罗花提取物、西域黑蝎毒液、孔雀胆粉、还有......这是‘月华石’研磨的矿物粉。”他抬头看向月如梦，“大人，此乃‘僵石散’，西域奇药中的奇药。老朽四十年前随商队西行时，在于阗国黑市见过一次。卖家称此药服下后，人体会逐渐僵化，肌肤表面产生玉石光泽，呼吸脉搏微不可察，如假死状态。若剂量控制精准，十二个时辰后可自然苏醒；若过量......”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则假死变真死，尸体僵硬如石，三月不腐。”

　　灵堂内一片死寂。陈夫人听到“尸体”二字，终于支撑不住，软软昏厥过去。丫鬟仆役慌忙搀扶，堂中一阵忙乱。

　　月如梦却仿佛置身事外。她握着瓷瓶，目光在柳文轩和玉像之间来回移动。许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小姐‘玉化’那夜，闺房紧闭，门窗完好。若有人给她服下此药，再以特殊手法处理体表，制造玉石质感......”她走到玉像前，伸出食指，轻轻拂过玉像右手中指指尖。

　　指尖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发丝细的裂缝。暗红色液体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沿着玉石纹理蜿蜒而下，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血，”月如梦将沾了液体的指尖举到眼前，“颜色暗沉，粘稠如蜜，分明混了药物。”她转身，墨蓝斗篷划出一道弧线，“柳公子，你袖藏奇药，香炉被做了手脚，玉像渗血......这些巧合，未免太多。”

　　柳文轩张了张嘴，似要辩解，却发不出声音。汗珠从他额角滚落，砸在地砖上，洇开一个个深色圆点。

　　月如梦不再看他，对小六下令：“押柳文轩回刑狱司，单独关押。老吴，你带人封锁柳府，搜查所有药材、文书、往来信件，一纸一字都不许遗漏。”她顿了顿，补充道，“重点查三样：西域物品、矿物粉末、与陈府相关的图纸。”

　　小六上前架起柳文轩时，这位青州才子已如烂泥般瘫软，口中喃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想推迟婚期......”

　　月如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拖出灵堂。待身影消失，她才走到供案前，重新审视那尊玉像。

　　晨光渐盛，玉像表面光泽流动。月如梦举起青铜镜，调整角度，让镜面反射的光线从玉像头顶缓缓下移。当光线扫过玉像左眼时，她动作微顿。

　　在那道泪痕般的浅沟深处，镜面反射出一星极细微的金属反光。

　　“眼中......有东西？”她低声自语，从怀中取出一支特制的细镊。镊尖薄如蝉翼，在光下泛着银光。她小心翼翼地将镊尖探入泪痕浅沟，屏息凝神，手腕稳如磐石。

　　三息之后，镊尖夹出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透明薄片。薄片呈弧形，边缘打磨极光滑，对着光看时，能折射出七彩晕彩。

　　“水晶磨制的镜片。”月如梦将薄片放在掌心，眼中闪过思索之色，“放置在眼眶特定位置，烛火晃动时，会产生眼珠转动的错觉......”她想起小六之前汇报的“守夜家丁看见玉像眼珠转动”的说法。

　　这玉像身上的秘密，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多。

　　堂外传来脚步声，陈老爷颤巍巍走近，老泪纵横：“月大人，小女......小女真的还活着吗？”

　　月如梦收起水晶薄片，转身面对这位一夜白头的父亲。她沉默片刻，选择了一个谨慎的回答：“陈小姐是否活着，还需进一步查验。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玉化’绝非鬼神所为，而是人为精心设计的局。”

　　她看向堂外天空，朝阳已完全升起，将青州城染成一片金红。

　　“而这个局，”月如梦轻声道，“从三年前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