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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焖茄子和理查德米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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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倚棠是在刺耳嘈杂声和呛鼻油烟味中醒来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闻见烟火气,父母离婚后妈妈独自养她,在匆忙工作的间隙为她做饭,手忙脚乱地操作和莫名其妙的养生技巧让饭菜都难吃,以至于薛倚棠上大学前体重维持在瘦削的水平,第一次去江州大学的食堂,她惊奇地发现焖茄子是要放油的,然后两个月暴涨十斤。
薛倚棠会做饭,而搬到新世纪剧院后她不再做饭,也拒绝任何手动炒制的食物,像是夏天暴晒后喝到冰水,强烈的刺激下血管会膨胀,现在薛倚棠对于油腻烟味的感受格外强烈,她边干呕边咳嗽,强忍恶心拉开帐篷,被眼前的情景惊呆。
冰箱、液化气、灶台、电饭煲、饮水机、洗碗机、洗衣机、折叠桌、折叠椅,还有数十个新能源充电箱和五大桶纯净水,在水泥墙的平层里错落有致地排列,辛澍腰间系着围裙,背对薛倚棠挥木铲在铁锅里翻炒,电风扇对着他“呼啦啦”地旋转排烟。
听见薛倚棠的咳嗽,辛澍转身,笑得灿烂:“醒啦!”
“……你干了什么?!”
辛澍关上液化气,夹起一块肉,走到薛倚棠面前:“尝尝。”
红烧肉,肥而不腻嫩又不柴,最重要的是糖色均匀,辛澍蹲在薛倚棠面前,对沾上白芝麻的红烧肉吹气,一脸得意:“这可是我的拿手菜,保证你吃了就不想吃泡面了。”
电饭煲“叮!”地一声响起,饭也好了。
薛倚棠环顾被现代生活气息填满的隔间,又低头,看一脸期待的辛澍和他夹住的红烧肉,冷笑,起身走开。
她用自己的塑料小瓶矿泉水刷牙洗脸,用卫生纸擦脸上的水滴,将热水壶连上自己的充电宝烧水,拿出昨晚买的香辣牛肉面,拆开包装。
“喂!”辛澍将肉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话,“饭都做好了!”
锅里的红烧肉,折叠桌上的香菜牛肉、丝瓜炒鸡蛋、白菜炖豆腐,还有灶台上泛出排骨萝卜味的汤。
辛澍做好饭,而且做得极好,比起饭店也毫不逊色,江南文娱帅气年轻、身材高大的总经理,身穿爱马仕西装手戴名牌手表,系着十五块钱的围裙做好四菜一汤,任谁都会觉得他完美到不切实际。
——可这和薛倚棠又有什么关系?
倒好调料,薛倚棠走向热水壶,却被辛澍挡在半路。
“吃饭,”辛澍一脸认真,“我做了两人份,一个人吃不完。”
“吃不完就放冰箱,反正你买了。”薛倚棠要绕过他,却被辛澍抓住手腕。
“你神经病啊!”薛倚棠向他大喊。
“你才是神经病!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有人愿意放着做好的饭菜不吃,用速食糊弄自己的身体!?”
薛倚棠咬牙切齿:“……你越界了。”
“我们的关系只有一个月,我的任务只是帮你再撑一个月,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呆在这个破地方,教我怎么吃饭,而是要尽快把苍鹜找回来,让乐言多几分活下去的希望,至于我怎么糊弄自己,和你无关。”
“……可你在做错事,我就不能管?”
薛倚棠无语:“错?”
“你还不是在犯错?把大好青春浪费在烂尾楼,不好好照顾自己,还放任一身才华去抄袭?你简直……”辛澍停顿,他涨红了脸,“你简直像个……混蛋!”
薛倚棠眨眼,辛澍话刚说完就后悔,说一个年轻漂亮女孩儿是混蛋太过分了,可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
更何况昨天是辛澍跟踪薛倚棠,怎么说都是他更变态。
好在薛倚棠并未生气,一切上升到人格侮辱的吵架她都不在意,她撇撇嘴:“你花了多少钱?”
“……什么?”
薛倚棠指向墙边的电器和其他各种:“这些东西,多少钱?”
“……十几万吧,匆忙买的,没怎么挑。”
薛倚棠笑:“十几万……够我活二十几年的,我们的合作只有一个月,我也根本不用这些东西,到时你打算怎么办?放在这里生锈吗?”
“……这是生活必需品。”
“是吗?哪条法律上写了?我这些年连电都少用,也没见有人把我抓起来,怎么就成了必需了?”
“因为你不一样!”辛澍梗着脖子,“没几个人像你这种活法,你根本就不正常!”
“正常就是对的吗?”薛倚棠反问,“你说我混蛋,说我做错事,而你所谓的正确的、正常的活法,也不过是被物欲控制,买一堆或许根本没用的东西!”
辛澍语塞。
他十分确定薛倚棠说得不对,可在她歪曲的逻辑下他根本没法反驳。
“你有你的生存方式,我也有我的,别妄想改变我,”薛倚棠趁辛澍分心,甩开他的手,“我们不熟。”
辛澍吃饭,薛倚棠吃泡面,辛澍专心吃,薛倚棠一边吃一边刷手机。
她的小手机,高中时买的,现在已经用了五年。薛倚棠不打游戏,手机内存一直够用,品牌也是以质量过硬著称,于是薛倚棠一直没换,她对电子产品的态度就是这样,能用就绝不换新。
吃完辛澍刷碗,将剩下的饭菜封存放冰箱,薛倚棠则瘫在沙发椅上,仔细研究许年年新发给她的脚本。
海盐湾的成功不是没有原因,辛澍编纂的剧情精彩而富有内涵,元素丰富又兼具时髦特色,看得出辛澍很爱漫画这个行业,如果不是死磕纸质漫画这艘快要沉没的巨轮,以他的背景和能力,他可以有更高成就。
可有时人就是这样,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做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辛澍已经整理好,他反坐折叠椅,双手搭上椅背,脑袋架在手腕上,一脸认真。
“你说。”薛倚棠眼皮也不抬,在数位板上画草图。
“为什么要抄海盐湾?你要报复陆妍,市面上那么多漫画,和海盐湾一个等级的也不少。”
“……因为不喜欢。”
辛澍皱眉:“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不是……乐言要垮了,海盐湾也不会有好结局,与其看着它垂死挣扎,不如我添一把火,早死早超生。”
应该是这样的。
薛倚棠讨厌无用功,她深刻知道世界的本质是无聊,时间会把一切变得平庸,所以在濒死时的挣扎才显得可笑,就像她照顾因为劳累而病倒的妈妈,穷尽一切办法后还是徒劳,反过来说,如果什么都不要,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放弃,是不是就不会可笑?
薛倚棠很满意目前的生活状态,她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低能量生态圈,足够她不失望地活下去。
然后辛澍就闯进来了。
带着他亢奋的精神和可笑的事业,强拉薛倚棠一起编笑话。
好在只有一个月,薛倚棠不用将自己代入辛澍的角色,她是被逼的,几个月或者几年以后必然会发生的乐言垮台、海盐湾难堪收场、辛澍闹出笑话,都不会和她有关系。
薛倚棠不会失望。
—
傍晚降临,薛倚棠画完大部分草图,下楼去买泡面,辛澍和她一起,旺旺超市的老板看到他俩很是惊喜:“来啦!”
薛倚棠还是老样子,一桶泡面,老板也还是老样子,絮叨年轻人不爱惜身体,只是今天多了个辛澍,于是老板也多了一嘴:“不是我多嘴,小伙子你这么有钱,也该好好养养女朋友,你看她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你们认识?”薛倚棠问辛澍。
“她不听我的。”辛澍笑着向老板撒谎。
老板点头,替辛澍回答:“昨天,他在门口等你呢,就开个车,”老板做出旋转方向盘的动作,“等了你一下午。”
“哎,年轻人的爱情啊。”老板抬头感叹,回忆起自己的青葱岁月。
不意外,在老板看来辛澍和薛倚棠男貌女貌,血气方刚,还有初次见面的拌嘴和雨天等候的情节。
薛倚棠张张嘴,想澄清真相,倒不是和辛澍被误认为情侣会丢脸,只是她不想在辛澍面前表现对他的顺从,可她最后还是没说,因为她又想起老板的碎嘴,只会将事情扯得更复杂。
回去路过香槟国际,辛澍提议进去转转,呼吸小区湖边的新鲜空气。
“你不是没带钥匙?”
“保安认识我,”辛澍拉着薛倚棠走近,“我们有钱人人缘很好的啦。”
香槟国际是和玉市顶级楼盘,当初宣传时号称在公园里修度假村,薛倚棠跟着辛澍在名贵花草间穿梭,很想薅一把带回新世纪剧院,给自己不幸早殇的牵牛花陪葬。
走到湖边,辛澍正和薛倚棠介绍母亲每年一次的吹捧大会,手机突然响起,他拿起看,屏幕上赫然两个大字:郑董。
“死老头子。”辛澍低声咒骂。
“郑叔?”他在薛倚棠惊讶的目光下接通。
“小澍啊,你现在不在江州吗?”郑袁亮浑浊方言的声音传来,背景是清晰的碰杯和劝酒声。
“……我在和玉出差。”
“是这,”郑袁亮“呵——忒!”了一声,辛澍都能猜到他酒桌上烟灰缸里痰的粘稠程度,“那个方辞秋最近不是不干了嘛,我小侄子今年要毕业,他正好学的是美术,就让他画你那个画吧,啊。”
辛澍向薛倚棠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开免提:“可是我已经找到人了。”
郑袁亮“啧!”了一声:“真糊涂!外人能和我们自己人比吗?我侄子还是学生,做事认真,你就教他,多指点指点,当初我不就是这样带你过来的吗?就这样啊,我还有事先挂了!”
辛澍对着挂断的电话,重重“呸!”了一声。
薛倚棠偷笑。
“老不死的。”辛澍咬牙切齿。
“你们公司的?”薛倚棠问。
“啊,老董事了,股份还不少,脑子跟糨糊似的,今天肯定是有人请他喝酒,托关系找工作,找到我这来了。”
“那不挺好?”薛倚棠笑,“你郑叔叔帮你找到替代苍鹜的人了,你不用跟我缠了。”
“你少说烂话。”辛澍皱鼻子。
“不行,”他收起手机,“我得回江州一趟,许年年不一定顶得住这老贼。”
“你跟我一起。”他歪头,看向薛倚棠。
薛倚棠莫名其妙。
“我去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怕他抢了我的活——我本来就不想干。”
辛澍语气认真:“你是我的人。”
“你不知道……当年乐言要停刊,他是最大力推动的那一个,现在我好不容易把乐言救回来,他又向我讨好处,没这么便宜的事!”辛澍的眼睛发亮,提起乐言,提起海盐湾,他比谁都严肃,“我要带你去见他,要让姓郑的知道,他不可以为所欲为,他那个小崽子也别想代替你。”
“别这么绝对。”薛倚棠笑,眼神又是辛澍痛恨的慈祥。
“要我说,你答应他也好,同他和解,哪怕海盐湾受影响,好歹你的郑叔叔能支持乐言了。”
“该放弃是要放弃的。”
“……”
辛澍听过这话。
两年前他正为乐言的事焦头烂额,前女友向他提分手。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撑不下去了。”
“我要准备留学,你在忙你的乐言,我们都心力交瘁,这段感情我坚持不下去了,大家是成年人,你应该能想明白。”
“该放弃是要放弃的。”
辛澍冷笑出声。
他向慈祥温和的薛倚棠保证:“我不放弃。”
他抬起双手,面对薛倚棠指出腕上的名表:“理查德米勒,我去年的生日礼物,一千五百万。”
接着他解下手表,轻描淡写地扔进湖水。
“咕噜”一声。
价值一千五百万的鱼食沉进湖底。
“我能扔掉一千多万,”辛澍直视诧异的薛倚棠,语气平静,“就不会在乎一个死老头子的支持。”
他攥上她,手指纤瘦而骨节分明,用力到硌疼薛倚棠。
湖边风起,辛澍的昂贵外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国王出征的军旗。
过了半晌,薛倚棠才轻声回应。
“……脑残。”
辛澍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