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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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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金蝉坊内灯火如豆。
窗外秋雨淅沥,屋内只有算盘珠子撞击的脆响,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人的天灵盖上。
萧疏览坐在低矮的案几前,手里握着一支劣质的狼毫笔,正在核对白天的账目。那只原本应该握着天子剑、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却因为长时间的悬腕书写和体内毒素的侵蚀,在微微颤抖。
“第三页,第四行,借贷平衡不对。”
沈枫晚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她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闭着眼睛听萧疏览报账,“少了三文钱。萧四,作为我的首席财务顾问,这种低级错误是要扣绩效的。”
萧疏览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三文钱。
多讽刺。
就在半个月前,他还是大宇朝最尊贵的三皇子萧疏览,是被父皇寄予厚望的贤王。那时流经他手中的银两,动辄便是几十万两的军费、上百万两的河工款。
可现在,他却为了区区三文钱,被一个满身铜臭的女人指着鼻子训斥。
萧疏览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戾气与自嘲。
他重新蘸了蘸墨,笔尖落在泛黄的纸张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拉扯回那个改变他命运的雨夜。
那个夜里,也是这样的雨声。
金銮殿上,父皇将一本厚厚的账册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孽障!江南水患,百姓易子而食!朝廷拨下去的三百万两赈灾银,竟然全进了你的私库!这账本上桩桩件件,每一笔都记在你萧疏览的名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是铁证。
哪怕他从未见过那笔钱,但那本账做得天衣无缝。从户部拨款,到地方银号流转,最后汇入他名下的暗庄,每一个环节都有据可查,每一枚印章都是真的。
三百万两。
那是一个足以买下他项上人头、灭他满门清誉的数字。
太子站在一旁,嘴角挂着悲悯又阴毒的笑;往日拥护他的大臣们纷纷倒戈,骂他是窃国之贼。
那是死局。一本用数字编织的死局。
“咔嚓——”
一声脆响打破了寂静。
沈枫晚睁开眼,看见萧疏览手中的毛笔竟然被他硬生生折断了。墨汁溅了一手,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晕染开来,像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伤疤。
“喂!”沈枫晚心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这笔是我花十五文钱买的!还没用够三天!”
萧疏览猛地回过神。
他看着手中断裂的毛笔,又看了看面前一脸“痛失巨款”表情的沈枫晚,只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更重了。
“抱歉。”他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手滑。”
“手滑能把竹杆捏断?你练过铁砂掌啊?”沈枫晚走过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断笔,试图看看还能不能抢救,“赔钱。记在你的债务里,加上之前的,现在你欠我十二两三钱又十五文。”
她一边唠叨,一边顺手抽走了萧疏览面前那本让他失态的账册。
那是扬州城一家名叫“聚利钱庄”的流水账——这是沈枫晚为了拓展业务,刚从黑市上弄来的情报样本。
沈枫晚扫了一眼账本,又看了一眼萧疏览那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作为精算师的敏锐直觉让她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这账本有鬼?”她问。
萧疏览沉默了片刻,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这本账,做得很高明。”
“哦?”沈枫晚挑眉,“说说看。”
萧疏览伸出沾墨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处看似普通的借贷记录:“这看似是普通的商户借贷,但实际上,采用了‘蚂蚁搬家’的手法。将一笔巨款拆分成无数个不起眼的小额数目,分批次、分时段存入不同的虚假户头,最后在汇算时,通过阴阳汇率的差价,将这笔钱洗白,汇入同一个终点。”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因为这种手法,他太熟悉了。
当初陷害他的那本“赈灾银假账”,用的就是一模一样的手段!只不过那本账做得更加精妙、更加庞大,动用了整个户部和江南织造局的力量来掩盖真相。
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就是用这种不见血的刀,一刀一刀割断了他的生路。
沈枫晚听着听着,眼神变了。
她原本只是觉得这个“萧四”是个读过书的落魄子弟,顶多算个有些天分的账房。但刚刚这番话,绝不是一个普通账房能说出来的。
“蚂蚁搬家”、“阴阳汇率”、“洗白”。这些词,在这个时代属于极其隐秘的金融黑话。
沈枫晚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灯光下,他虽然穿着粗布衣衫,面容憔悴,但那股子在这瞬间流露出的、对贪腐深恶痛绝的恨意,以及对庞大资金流向的敏感度,都昭示着他的身份绝不简单。
此时,萧疏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作为一名逃犯,表现得太聪明并不是好事。他下意识地收敛了神色,想要找补:“我……以前在老家的钱庄做过学徒,听掌柜的提过一嘴。”
“是吗?”沈枫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没有拆穿这蹩脚的谎言。
作为老板,她不需要知道员工的秘密,她只需要知道这个员工“好不好用”。
“既然你看得懂这种账。”沈枫晚突然从身后的柜子里搬出一摞更厚的账本,那是她这几天通过各种手段收集来的、关于扬州盐商与官府勾结的“烂账”。
她将这堆如山的账本重重地拍在萧疏览面前,扬起一阵灰尘。
“萧四,既然你有这本事,那我就交给你一个大活儿。”
沈枫晚双手撑在案几上,那双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精怪:“这世上的银子,只要流转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无论做账的人手段多高明,只要他是人,就一定会犯错。哪怕是一粒微尘的偏差,在复利的作用下,也会变成巨大的黑洞。”
她盯着萧疏览那双因为仇恨而阴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帮我把这些账里的‘鬼’抓出来。不管这背后藏着多大的官,多大的冤屈,只要你能从数字里把真相刨出来……”
沈枫晚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我就给你涨工钱。涨到……嗯,二钱五分银子。”
萧疏览愣住了。
他看着沈枫晚。
这个女人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她只是一心想赚钱,想从这些烂账里淘金。
但奇怪的是,她那句“只要流转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却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那片死寂的绝望。
父皇不信他,朝臣不信他,天下人不信他。
因为那本“完美”的假账。
可眼前这个爱财如命的女人却说:账,是可以被看穿的。
如果……如果她真有这般通天的算账本事,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有朝一日能拿到那本陷害他的原账,她就能帮他洗清那三百万两的污名?
萧疏览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一刻,他眼中的沈枫晚,不再仅仅是债主,而是一把可能斩断他枷锁的、唯一的钥匙。
他缓缓伸出手,不顾手背上的墨迹,压在了那摞厚厚的账本上。
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
“成交。”
萧疏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哪怕是与魔鬼做交易,哪怕要在这充满铜臭的金蝉坊里隐姓埋名做个低贱的账房。
只要能查清真相,只要能将那个陷害他的人拉下马……
这笔账,他萧疏览,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