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月亮》火焰蝾螈

2、第 2 章

　　客串的戏份不多，俞莲很快就杀青了。

　　离计划中回A市的时间还有最后一天，俞莲准备四处逛逛。蓝岬没有什么旅游景点，除了他们拍摄的几处海滩，值得一去的只有主干道尽头小山上的美术馆。

　　从镇中心开车到美术馆不需要太多时间，这一次阿紫仔细检查了后备箱。一路上阳光十分刺眼，美术馆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那建筑主体造型十分别致，距离越近、俞莲越觉得那头重脚轻的结构像是倒立在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不由得感到几分眩晕。

　　他们非常幸运，美术馆今日有特别的活动，门口的海报上印着“冥想体验”，地点在地下一层。这里的展品应该不多，俞莲给自己留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从一楼开始层层往上，结束后刚好赶得上参加活动。

　　一楼展厅入口处的墙壁上，印着“世界”。

　　美术馆的层高很高，采光极佳，但俞莲步入展厅，却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一楼的展品都是画作，展陈方式是他前所未见的：尺寸不一的画作没有章法地遍布室内空间，甚至天花板和地板上都镶嵌着作品，观者身在其中，找不到任何合理的动线。画作的内容同样毫无章法逻辑可言，密密麻麻地侵蚀了俞莲的视线。

　　他筋疲力尽地逛完一圈，寻找通往二楼的楼梯。阶梯处有一面宽阔的白墙，悬挂着压迫感十足的巨幅三联画，是这层展厅中唯一有顺序的东西。

　　第一幅画描绘了寻常世界里的情景：湖光山色、飞禽走兽，聚落中的人群在劳动和庆祝。他又看向第二幅图：这是一处通体洁白的房间，室内悬着一轮满月，地板上是几名挣扎着倒下的人类，伤口处渗出莹白的液体。

　　最后一幅画是浩瀚的夜空，群星在画面中心凝聚成骇人的漩涡，朦胧的人影环绕四周。俞莲被漩涡吸引，凝视了一会儿，目光转向右下角，看到作者的名字：陈祝。他眨了眨眼睛。

　　俞莲拾级而上，抵达二层展厅。此处干净得非比寻常，阳光从巨大的窗户直射，空气里看不到一粒尘埃。展品都是石膏雕塑，最小的和他差不多高，最大的可谓顶天立地，不知是怎么运进来的。

　　雕塑的内容不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事物，而是一些人类与动物、植物奇形怪状的组合：参天大树中藏了一张人脸；少女的身体长出昆虫的翅膀；一只狮子用十根纤细手指捧起猎物的心脏。雕刻技法精湛，但毫无美感可言，仿佛是故意为了恶心人捏造的畸形生物。

　　俞莲撇了一眼作者的名字，依然是陈祝。

　　他想起在警察局见到的、法令纹很深的男人，这么小的地方很难有重名的。

　　俞莲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艺术家陈祝”，并没有出现令他满意的结果；又试了试“蓝岬陈祝”，找到了美术馆官网上的馆长信息；最后他输入“精神病遗传”，想了想又觉得不太礼貌，收起了手机。

　　快到三楼的时候，俞莲听到了音乐声。那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乍一听十分欢快，短暂地使他回到现实世界，脱离了展品带来的隐隐不适感。

　　三楼有巨大的环形天穹，上面群星流转，如同宇宙深处的情景。俞莲循着音乐声前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前些日子不愉快的记忆中，那位冒犯他的年轻人站在不断流动着的星团下，正专心致志地演奏着。

　　三楼展厅中没有其它观众，二人处在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俞莲想看清对方手里拿的什么乐器，但自己对乐器一无所知，只觉得那玩意儿长长的一根十分精巧，名字可能叫黑管、长笛之类的吧？

　　他又想起前些天在警察局，年轻人的哥哥叫他“小虔”。虽然自己带着口罩，但是小虔那么爱他，肯定已经认出来了。现在他们知道彼此的名字，又在公共场合偶遇，按照寻常的社交礼仪，可以打个招呼。但是小虔是他的跟踪狂，上次见面时被他驱赶，还因为跟踪他进了警察局。

　　被称作小虔的人停止了演奏，垂着手，定定看着俞莲。他的眼睛很黑很亮，还是穿着上次的衣服，头发扎起来了，看起来状态还算稳定。俞莲摘下口罩，天衣无缝地微笑道：“你好，你的名字是小虔吧？你现在好些了吗？”

　　小虔脸上出现了一秒钟的困惑，随即乖乖回答：“我很好”，又补充道：“上次是我吓到你了，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爱你，请你不要怪我。”

　　俞莲又下意识想纠正，但这并不是说教的时机。他决定延续这样的和谐：“你吹的是什么？”

　　“是我自己写的歌，”小虔殷切道，“是我写给你的，好听吗？”

　　“这个美术馆是你哥哥开的？我刚刚看到好多展品的作者都是他。”

　　提到陈祝，小虔的表情唰地一下黯淡了下来，沉默了一阵才开口：“所以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看展览的？我以为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我怎么可能是专程来看你的？俞莲当然不会说出来，尝试转移话题：“看到你状态好些了我很高兴，你这里有笔和纸吗？我给你签个名吧。”怕他不高兴，俞莲加码道：“今天是我的私人行程，但是你想合影的话也没问题。”

　　“我不要你的签名！”

　　小虔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眼神突然变得怨恨，恶狠狠地说：“他不是我哥哥！”他一手紧紧攥着乐器，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来！俞莲以为他要打自己，迅速做了个防御动作，但小虔只是把袖子挽起来，一把扯下缠在手臂上的东西——

　　——那是一长串雪白的念珠，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扯下来时珠子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手臂失去了衣袖和首饰的遮掩，暴露在俞莲的视线里。展厅天穹上的星光正流转到此处，照亮了手臂上遍布的狰狞伤疤，看疤痕还很新鲜。

　　“这是你哥哥……这是陈祝弄的吗？”

　　小虔并不直接回答，把手中的念珠缠了缠，小心翼翼地奉上：“送给你。”

　　又是皱巴巴的情书，又是沾了血的念珠，俞莲并不想收到这样的礼物。但小虔这副模样，俞莲怕再刺激到他，于是接过来，语气尽量柔和地问道：“他这样对你？还有其他人知道吗？我可以帮你报警。”

　　小虔使劲摇了摇头。俞莲又问：“你还有其他的家人吗？”

　　“没有家人，我只有你。”

　　小虔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跟你说我有精神问题吗？我没病，他不是我的监护人，你带我走吧！我只有你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小虔好像把“我爱你”当成标点符号在用。俞莲第一次听到对方炙热的告白时，不以为意，在心里否认了肤浅的爱。但是小虔的遭遇让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判断：如果真如他推测的那样，小虔在封闭的环境中如此孤立无援，那自己的确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如果你遭遇了家暴，我会帮你的。先别激动，深呼吸——好，把手放下吧。伤口是不是很疼？我待会儿让人给你买药好吗？小虔——我可以叫你小虔把？别担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在俞莲的安抚下，小虔恢复了一些理智。这时，展厅中传来一阵绵延不绝的铃声。

　　“我要下去了，”小虔说，“你会来地下室找我的吧？”

　　“我会去的。”俞莲只来得及许下这个承诺。

　　小虔急匆匆地离开了，三楼除了星空外别无他物，俞莲不愿停留太久，重新戴好口罩，找到单向的下行电梯。电梯空间非常狭小，仅能容纳一人。俞莲凝视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回忆几分钟前的种种，很快做了决定。

　　电梯停在地下一层，映入眼帘的是狭窄的环形小剧场，观众席内人很少，俞莲一眼就看到阿紫的身影。

　　他们二人本来是一起来的美术馆，阿紫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太，与俞莲约好在地下一层见面，走马观花地逛完一圈，就出去找地方抽烟了，现在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俞哥，猜猜我刚才在吸烟区碰见了谁？上次警察局里那个跟踪狂的家属，找你要微信的那个！”

　　“陈祝？他应该是这里的馆长，很多展品的作者也都是他。”俞莲从手机里翻出刚才的浏览记录，找到美术馆信息页给阿紫看。

　　“原来那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他画的啊，艺术的事情我不评价，但这两兄弟真的都有点儿不正常。我刚刚在吸烟区碰到那个男的，还有一个女的，可能是员工吧，我觉得挺尴尬的，也没跟他们打招呼。”

　　“然后呢？”

　　“后来我想找个垃圾桶灭烟，可是他们的吸烟区一个垃圾桶都没有！而且一点儿垃圾都见不着！这里这么干净，我总不能丢在地上吧？”

　　“那你后来丢哪儿了？”

　　“你别这么看我，我没乱扔烟头。我踩熄了又捡起来在手里捏了一路，拿到停车场去丢的！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男的——美术馆的老板，他不也在那儿抽烟吗，我本来想看看他要往哪儿丢。结果他就往员工的手里弹烟灰，那女的还双手接着，后来他抽完了，在人家手里把烟摁灭的！”

　　俞莲皱起眉头，他尝试回忆小虔手臂上的疤痕，想不起来那上面有没有烟头的烫伤了。

　　“刚才那两个人看到你了吗？”

　　“应该没有吧，他们在讲话，没注意到我。怎么了俞哥？”

　　“阿紫，我刚刚在三楼碰到小虔了，就是跟踪我们的那个粉丝。他挺可怜的，陈祝虐待他，”俞莲顿了一下，“我想帮帮他。”

　　“俞哥，你又来？许医生不是让你少给别人当爹吗？”

　　“许医生的原话可不是那样的。你也看到了，陈祝不是正常人，我可以让小虔跟我们回A市，你帮我给他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回去我让许医生跟他见一面。他还年轻，可以回去上学的。”

　　“陈祝不是正常人，他弟弟也不太正常吧？”阿紫显然不太赞同这个决定，但很快露出了然的神情。

　　“算了俞哥，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没资格评价你。但是你要弄清楚，那个小虔好像有精神病，他哥哥是他监护人的话，你把他偷走问题可就大啦。今时不同往日，俞哥你是公众人物，可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呀。”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对了俞哥，你知道现在有很多人为了救助流浪猫狗倾家荡产吧？好了好了，你别又用这么凶的表情看我，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会去办的。”

　　俞莲点点头。

　　环形剧场内的观众稀稀拉拉得到的差不多了，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陈祝登场了。他穿着和小虔、以及美术馆一干员工如出一辙的白衣服，没有穿鞋，微微笑着，整个人称得上气定神闲。

　　“欢迎大家来参加我们的冥想工作坊，我看到了很多老朋友，也有一些新朋友。今天大家非常幸运，我请到了几位导师，为大家分享珍贵的灵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