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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符守 ...

  •   潮汕的秋老虎裹着咸湿海风,把青石板烤得发烫,林家宗祠的朱红大门半敞着,雕花门簪上的金漆被晒得褪了色,露出底下暗沉的木纹。马群耀的指尖扣着林祎凯的手腕,指腹能摸到对方脉搏急促的跳动,两人站在祠堂大院的青石板上,影子被毒辣的日头压得又扁又短,像两枚贴在地上的残符。

      祠堂是林氏宗族的根脉,三进厅的穿斗木梁雕着缠枝莲与百子千孙图,老木匠当年凿刻的纹路里还嵌着百年的香灰。可此刻,东厅的雕花横梁已被砸出几道裂口,几个青壮年举着锄头,木柄撞击木头的闷响“咚、咚”传开,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林祎凯的祖父——守了祠堂三十年的老人,正瘫坐在门槛上,花白的头发沾着木屑与香灰,浑浊的眼睛盯着被推倒的神龛,牌位散落一地,樟木的清香混着尘土弥漫开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孽障!真是孽障啊!”林家族长拄着龙头拐杖,杖头的铜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重重顿在青石板上,“咔嚓”一声,溅起细小的石屑。林、马两家族亲们围在四周,黑压压的一片,议论声像细密的雨丝,“男男相恋,不成体统”“这是要断两家香火”“背叛祖宗的东西”,字字句句扎进林祎凯的耳朵里,他往马群耀身后缩了缩,肩膀微微发颤。

      马群耀将他护得更紧,脊背挺得笔直,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们心里干净,没对不起谁,更不会断了彼此的念想。”

      “干净?”族长气得胡须发抖,脸色涨成深紫色,“违背伦常,秽乱门风,就是对祖宗最大的不敬!”他朝身旁的族人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人端来两只粗瓷碗,碗里盛着清水,底下沉着一层暗红的符灰,那是“公主娘”用朱砂画的“断情符”,烧化后据说能“断邪念、绝私情”,喝了便会对心上人弃如敝履。

      “要么喝了这符水,从此一刀两断,各归各位;要么,就从两家族谱上除名,逐出家族,永世不得踏入祠堂半步!”族长的声音像淬了冰,“今日必须选!”

      林祎凯看着碗里的符灰,指尖冰凉得发颤。他认得这符——去年邻村有对相恋的青年被宗族逼迫,喝了符水后,果真反目成仇,形同陌路。阿嬷曾偷偷告诉他,这符水最毒的不是纸灰,是藏在朱砂里的执念,能硬生生拆散心意相通的人。他抬眼望向马群耀,眼底满是惶恐,却也藏着一丝决绝。

      马群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两碗水,喉结紧绷。他比谁都清楚符水的厉害,可让他和林祎凯断了联系,比砸断祠堂的横梁更让他难受。他伸手将林祎凯往身后拉了拉,自己挡在前面,目光扫过围观的族人,最后落在两位族长身上:“这符水,我们不喝。”

      “放肆!”马家族长猛地拍了下桌子,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两家族门蒙羞,背叛列祖列宗?”

      “我们没有背叛祖宗,只是想守着自己的心。”林祎凯从马群耀身后走出半步,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断情绝爱的事,我们做不到。”

      族亲们的议论声瞬间炸开了锅,咒骂声、斥责声此起彼伏。有人上前想强行灌他们喝符水,马群耀紧紧攥着林祎凯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锐利如刀:“谁敢过来?”

      “冥顽不灵!真是冥顽不灵!”林家族长气得拐杖都快握不住了,他转过身,对着祖宗的牌位深深一揖,身旁的马家族长颔首附和,两人一同高声宣布:“马群耀、林祎凯,秽乱门风,数典忘祖,即日起,从林、马两家族谱除名,逐出家族!死后灵位不得入祠,不得葬入祖坟!”

      话音刚落,祠堂外突然响起“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急促而刺耳,那是潮汕乡里警示伤风败俗者的信号,锣鼓声越敲越响,像无数只拳头砸在两人的心上。两家族亲们的咒骂声、锣鼓的警告声、祠堂里未停的砸梁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紧紧裹住。

      马群耀再也没回头,他紧紧攥着林祎凯的手,转身就往外走。他们踩着满地的断木残瓦,走过围观的人群,有人朝他们扔石子,有人吐口水,可他只是把林祎凯护在怀里,一步步往前走。锣鼓声在身后追了很远,直到走出村口的老榕树林,那刺耳的声音才渐渐被海风淹没。

      夕阳西下,余晖将天空染成橘红色,两人沿着海岸线往前走,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林祎凯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林家宗祠,那座承载着家族荣耀与束缚的建筑,此刻已笼罩在暮色中,断梁的轮廓在夕阳下格外清晰。马群耀停下脚步,伸手替他拂去脸颊的泪痕,掌心的温度暖得让人安心:“别回头了,有我的地方,就是家。”

      林祎凯点点头,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拂去了两人身上的尘土,也吹散了两大家族的偏见与束缚。他们并肩往前走,身后是逐出家门的决绝,身前是未知却自由的前路。祠堂的断梁声、符水的威慑、咚咚锵的警示音,都成了刻在骨血里的记忆,而彼此紧握的手,是跨越一切偏见与束缚的永恒约定。

      许多年后,他们在南方一座临海的小城安了家。房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窗台上摆着两盆从潮汕老家偷偷带出来的素心兰,是林祎凯阿嬷当年亲手栽的,如今依旧叶色青翠,花开时带着清冽的香。厨房的壁柜里,叠着马群耀学着做的红桃粿模具,每逢过节,两人就会一起揉糯米粉,把豆沙馅包进粉团里,捏成饱满的桃形,蒸好后在表面点上红点,氤氲的热气里,全是家乡的味道。

      马群耀在街边开了家小小的木工作坊,专门做潮汕特色的雕花小物件,他还记得祠堂梁上的缠枝莲纹样,便把那些图案刻在木梳、笔筒上,没想到很受欢迎。林祎凯则在附近的小学教孩子们画画,他总爱把潮汕的嵌瓷、蚝壳厝画进教案里,告诉孩子们家乡的美。

      傍晚时分,两人常常沿着江边散步,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润,像极了潮汕的海风。林祎凯会靠在马群耀的肩上,说起小时候在祠堂外追着萤火虫跑,马群耀就笑着听,顺手替他拂去落在发间的草屑。偶尔,他们也会提起那个炽热的午后,林祎凯总会感慨:“幸好当初没喝那碗符水。”马群耀便握紧他的手,轻声说:“不管有没有符水,我都不会放开你。”

      他们的家里,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青釉香炉,是当年从林家宗祠的断木堆里捡来的,炉沿的香头痕迹早已模糊。闲时,马群耀会点上一支檀香,烟雾袅袅升起,混着素心兰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林祎凯说,这香不是敬祖宗,是敬他们自己,敬那段在偏见中坚守的岁月,敬彼此不离不弃的陪伴。

      窗外的海浪声依旧,素心兰的香气依旧,他们的爱情,就像这潮汕的海,历经风雨,却始终清澈而坚定。那些曾经的伤痛与束缚,早已化作成长的养分,让他们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符灰染骨,断梁为证,他们用一生证明,真正的归宿,从不是宗族的祠堂,而是彼此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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