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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沁玉琮(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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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而良渚虞廷之祭,以玄琮通神,祀天地、祖灵于积土祭台,玉上神人兽面纹,乃沟通神人的灵契。
——浙江余杭良渚遗址反山M12号墓考古简报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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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七月,闷热得如同蒸人一般。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考古工地遮阳棚下的温度计已经爬到了四十二度。
林砚脱掉沾满泥土的手套,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动作很快让他后悔了,袖口的泥灰混着汗水,在额头上糊开一片黏腻的灰痕。
“小林,过来看看这个。”工地的领队王教授在不远处的探方里喊他。
林砚应了一声,弯腰钻过低矮的防护绳。脚下的土地被划成一个个规整的方格。五千年前的先民曾在这里生活、祭祀,而五千年后的今天,他们这些考古工作者扮演着时间的窃贼,小心翼翼地从泥土中抠出文明的碎片。
探方T-07已经挖到地下三米深了。
良渚文化晚期的堆积层,灰坑、墓葬、房址交错叠压,像一部被揉碎又埋进土里的史书。林砚踩在竹梯上往下看,坑底的王教授正蹲在一个新露头的墓葬旁,手里的毛刷轻扫着。
“玉琮。”王教授头也不抬,“完整器,品相极好。”
林砚的心脏跳快了一拍。
良渚玉琮,新石器时代玉器制作的巅峰,华夏礼制文明最早的物证之一。
他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看过无数次,但亲手从土里清出一件完整的琮,对任何一个考古工作者来说,都是职业生涯里值得记上的一笔。
顺着梯子下到坑底,土腥味混合着某种更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属于时间的味道,干燥、沉重,带着死亡特有的肃穆。
墓葬很简单:长方形竖穴土坑,墓主人骨骼已经朽烂得只剩几片灰白的痕迹,但从随葬品的位置判断,应该是仰身直肢葬。头骨位置有一件玉璧,胸腹部位置散落着三件玉钺,脚端则是一件玉琮。
“典型的良渚贵族墓。”王教授低声说,“但有点不对劲。”
林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件玉琮静静地躺在褐色的泥土里,琮体竖直,射口朝上。标准的方柱圆筒形,外方内圆,象征天圆地方。午后斜射的阳光里,琮身泛着温润光泽——不是良渚玉器常见的青白或淡黄,而是一种深沉的玄黑色。
“黑玉?”林砚皱眉,“良渚地区不出产黑玉。”
“山西陶寺、陕西石峁有黑玉器,但那是龙山文化的范畴。”王教授用刷子轻轻扫去琮身侧面的浮土,“年代差了一千年,地理隔了两千公里。”
更奇怪的是玉琮上的纹饰。
良渚玉琮的典型纹饰是“神人兽面纹”——上部是戴羽冠的人面,下部是圆眼獠牙的兽面,上下组合,表达巫觋骑乘神兽通天的意象。但这件黑玉琮上的纹饰……
林砚蹲下身,从工具包里取出放大镜。
纹饰确实是神人兽面,但细节完全不对。良渚神人的眼睛通常是重圈纹,象征双目,兽面的眼睛则是更夸张的圆凸。而这件琮上的眼睛,无论是神人还是兽面,全都是——空白。不像是雕刻时遗漏的,而是故意留出的平滑凹面。
更诡异的是兽面的嘴部。
良渚兽面多有獠牙,但这件的獠牙——被雕刻成了一种扭曲的、近乎藤蔓状的纹样,从嘴角延伸出来,缠绕在琮的四个转角上。
“这不是良渚的审美。”林砚低声说。
“也不是龙山。”王教授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我挖了四十年,没见过这种纹饰。像是……”
他顿了顿,没说完。
林砚知道他想说什么:像是两种文化的混合体,或者更糟——一种故意模仿又随意扭曲的粗制赝品。
可是,土壤不会说谎。
这座墓葬的填土是典型的良渚晚期灰褐色黏土,夹杂着碎陶片和红烧土颗粒。墓葬开口在良渚文化层,被晚商时期的地层叠压。他仔细观察,这里地层关系清楚,没有后期扰动痕迹。
这件黑玉琮,至少在三千年前就被埋在这里了。
“先清出来吧。”王教授看了看天色,“明天省里的专家过来,让他们掌掌眼。小林,你负责记录和绘图。”
林砚点点头,从背包里取出相机、绘图板和记录本。
拍照、测量、绘图。考古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这些琐碎而必需的步骤。
一件文物从出土到进入博物馆,中间是无数个小时的清理、记录、分析。时间在考古工地上仿佛被拉长了,五千年前的瞬间要用五百个小时来重现。
林砚用软毛刷一点点清理玉琮周围的泥土。刷毛拂过玉质表面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触感——不是玉器常见的冷硬,而是一种……带着手套的手轻轻触碰,他心里一惊,手指下温润柔软,像是活物的体温。
他摇摇头,把这荒谬的念头赶出脑海。肯定是天气太热,手都出汗了。
琮的高度是8.7厘米,射径上端7.2厘米,下端6.9厘米,孔径5.4厘米。标准的内圆外方,但比例略显笨拙,不如典型良渚玉琮那么秀美端庄。
林砚将所有数据记录在表格:
器物编号:T-07M3:5
名称:玉琮
材质:透闪石质玉(疑似墨玉)
颜色:玄黑,局部有血红色沁色
纹饰:简化神人兽面纹,眼窝部留白,獠牙
呈藤蔓状
保存状况:完整,表面有土沁、朱砂附着
写到“血红色沁色”时,他停顿了一下。
玉器的沁色是埋藏环境中矿物质渗入玉质内部形成的颜色变化,常见的有水沁、土沁、铜沁、朱砂沁。
但这件琮上的红色……
他举起放大镜,对准琮体转角处的一抹暗红。
红色沁斑沿着玉质的纹理渗透,像血管一样分叉蔓延。在放大镜下,那些红色不是均匀的色块,而是由无数细小的、颗粒状的结晶组成。结晶排列出某种规律性的纹理,乍看像是玉质本身的纤维结构,但细看……
林砚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那些红色纹理在动。
不是真的物理运动,而是视觉上的错觉——光线角度稍有变化,纹理的明暗就跟着变化,形成一种脉动般的韵律。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像缓慢的心跳,或者……血液循环。
“小林?”坑上方传来同事李薇的声音,“快五点了,收工吗?”
林砚猛地抬起头,手里的放大镜差点掉地上。
“马上好。”他应了一声,再低头看时,那红色纹理又恢复了静态,好似只是一块普通的沁色。
“中暑了吧。”他喃喃自语,拧开矿泉水瓶灌了一大口。
水是温的,带着塑料瓶被晒过一下午的怪味,但至少让他的神志清醒了一点。他决定不再纠结于那块沁色——连续在高温下工作八小时,出现点幻觉也正常。
最后一步是拓印纹饰。
林砚把宣纸贴在琮身有纹饰的一面,用蘸了墨的拓包轻轻扑打。纸面渐渐浮现出纹饰狰狞的轮廓:空白的眼窝,扭曲的獠牙藤蔓,还有那些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的辅助纹线。
拓印完成,他小心地揭下宣纸,对着光检查。
纸上的纹饰比肉眼看到的更清晰。
那些藤蔓状的獠牙,并非随意缠绕——它们从兽嘴伸出后,沿着琮的转角向上爬升,在琮体上部汇合,形成一种类似鸟巢的结构。而在“牢笼”的中心,原本该是神人羽冠的位置,刻着一个极小的符号。
林砚拿出高倍放大镜。
那是一个“祀”字。
甲骨文的“祀”,左侧是祭台,右侧是一个跪坐的人形。但这个“祀”字的写法很怪——跪坐的人形没有头,脖颈处伸出一根线,连向祭台。而在祭台的下方,还有一个箭头状的符号,指向琮的内部。
“这是什么……”林砚低声说。
“发现什么了?”王教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林砚吓了一跳,手里的拓片差点撕了。
“王老师,您看这个。”他把拓片递过去,指着那个微小的“祀”字。
王教授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看了半晌。
“甲骨文?不对,甲骨文是商代的,这墓是良渚的,早了一千多年。”他摇头,“而且良渚文化没有文字,只有刻画符号。”
“但这就是‘祀’字。”林砚坚持,“虽然写法有点变形。”
王教授又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
“先收起来吧。”最后他说,“明天让古文字专家看。天快黑了,今天先到这。”
林砚点点头,开始收拾工具。他把玉琮小心地装进专用文物盒,垫上泡沫,盖上盖子。盒盖合拢的瞬间,他忽然听到一种声音——
很轻,很细,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
像是……吟唱?
他僵住了,侧耳倾听。
声音又消失了。工地上只有轻微风声,远处高速公路疾速行驶的车流声,还有同事收拾工具的叮当响动。
“幻听。”林砚对自己说。他确实应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