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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沁玉琮(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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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在工地旁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吃的。简单的盒饭,两荤两素,味道却十分不错。
考古队十几个人围坐在两张拼起来的折叠桌旁,边干饭边聊今天的发现。
“T-07那个黑玉琮绝对不一般。”李薇咬着筷子说,“我清陶片的时候瞥了一眼,那玉质黑得……怎么说呢,不像是玉,像是某种金属。”
“墨玉也是玉。”王教授夹了一筷子炒青菜,“新疆有墨玉矿,但新石器时代有没有流通到江南,这确实是个问题。”
“会不会是后世混入的?”负责陶器修复的张老师提出假设,“比如商周时期有人盗掘了良渚墓葬,放进去一件当时的玉琮?”
“地层没问题。”林砚说,“墓葬开口在良渚层,填土里都是良渚晚期的陶片。如果是后世混入,至少要挖穿晚商层和西周层,但探方壁上看不到扰动痕迹。”
“那就是真品。”张老师耸耸肩,“考古就是这样,总会出现一两件颠覆认知的东西。”
“颠覆认知……”王教授喃喃重复这个词,放下筷子,“你们知道最颠覆的是什么吗?是那件琮的重量。”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掂量了一下,同样尺寸的良渚玉琮,重量一般在400到500克。但那件黑玉琮,我估计有700克以上。”王教授说,“密度不对。除非它不是透闪石玉,是别的什么为被记录过的矿物。”
林砚想起关于良渚文明衰落的“陨石撞击说”,也许那块玉琮含有陨石碎片。
“明天送去检测就知道了。”李薇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她参与过铁陨石石斧的检验工作,对矿物成分很熟悉。
“X荧光、拉曼光谱一照,什么成分都藏不住。”
饭后,林砚回到自己的房间——板房隔出的单间,六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电扇在床头嘎吱嘎吱地转,吹出的风都是热的。
他冲了个冷水澡,出来时还是满身汗。
江南的夏夜,湿度比温度更折磨人。
桌上摊着今天的工作记录、绘图和拓片。林砚打开台灯,再次审视那张拓片。
宣纸上的纹饰在灯光下呈现出更多细节。那些藤蔓状的獠牙,每一条的末端都分裂成细小的须状,像在模仿是植物的根茎。
而“祀”字周围,有些极浅的刻痕,放大镜下看像某种网格或坐标。
林砚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甲骨文编》,翻到“祀”字部分。
他的记忆没错,标准的甲骨文“祀”字,祭台在左,跪坐的人形在右。人形通常是完整的,有时会有强调手臂或头部的笔画。
但拓片上的这个“祀”,给他一种无言的惊悚感,似乎是在表示“以头献祭”。
祭台下方那个箭头符号,则指向琮的内部。
琮是通天礼器,外方象征大地,内圆象征天空,中间穿孔是沟通天地的通道。那么这个箭头指向的,就不是天空,而是大地深处。
“礼渊……”林砚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句话。
然虞琮礼渊,其色玄,其质血。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在考古资料库里输入关键词——“虞琮”。
零结果。
又搜“礼渊”。零星几篇道教文献提到“渊”指代幽冥或水府,但和新石器时代玉琮毫无关联。
最后他搜“黑玉琮良渚”。跳出十几篇论文和报告,提到的黑玉器都是零星残片,没有完整品,更没有这种纹饰的。
窗外传来几声狗吠,远处工地的照明灯已经关了,只剩几盏安全灯在黑暗中发出昏黄的光。
林砚看了眼手机,晚上十一点半。
他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
但那个怪异的玉琮像一块磁石,牢牢吸着他的思绪。那些空白的眼窝,那些脉动的血沁,那个无头的“祀”字……
还有那个声音。地底传来的吟唱。
“去再看一眼。”
这个念头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
林砚抓起手电筒和钥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夜晚的考古工地像一片巨大的坟场,或者说,那里本来就是层叠的冢丘。探方像是一个个张开的巨口,深不见底。安全灯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摇曳的光影,让那些土堆和坑洞看起来更加骇人,像蛰伏着的怪兽。
T-07在工地东南角。
林砚踩过松软的泥土,脚下的碎陶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四周安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也许是被白天的挖掘惊走了。
他掀开探方上的防雨布,顺着竹梯下到坑底。
手电筒的光圈在坑底扫过。墓葬已经回填了部分浮土,表面盖着塑料布。玉琮和其他文物下午就送到了临时库房,这里只剩一个空墓坑。
但林砚不是来看墓坑的。
他蹲在墓葬原本的位置,用手电照着泥土。
下午清理时,他在玉琮正下方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小块异常——颜色比其他土要深的多,质地也更加紧密。当时因为要优先处理文物,还没来得及细究。
现在,他用小铲子轻轻刮开那层浮土。
果然,下面不是生土,而是一层人工铺设的硬面。灰白色的材料,像是石灰掺了黏土,夯打得非常坚实。硬面大约三十厘米见方,正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凹坑,直径正好和玉琮的射口吻合。
“放置玉琮的基座……”林砚喃喃道。
但为什么要专门做一个基座?良渚墓葬中,玉琮通常直接放在墓主脚端,或者套在手腕上。特意铺设基座的情况极为罕见。
他继续清理硬面周围的泥土。
在硬面边缘,手电光下出现了刻痕。
不是随意的划痕,而是有规律的图案。林砚趴下身,脸几乎贴到泥土上。
那是……一圈纹饰。
和玉琮上的纹饰风格一致,但更简化:空白的圆圈,扭曲的线条,还有那个无头的“祀”字,重复了四遍,分布在四个方向。
而在硬面的正中心,圆形凹坑的底部,刻着一个更大的符号。
林砚用刷子小心地扫去浮土。
符号是一个同心圆,内圆套着一个小三角形,三角形的尖指向正北。而在同心圆的外围,辐射出八条线,像太阳的光芒,也像……某种测量标尺。
“这是什么?方位标记?星图?”
林砚从背包里掏出指南针。他蹲在硬面旁,调整方向,让指针与刻痕对齐。
正北方向对应墓葬头向。
良渚墓葬通常头向南或东南,但这座墓头向正北,本来就不寻常。
硬面上的三角形尖端,指的就是正北。
“指向什么?”林砚抬头,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手电光穿透黑暗,照向探方的北壁。那里是厚厚的土层,良渚文化层、晚商层、汉代层、唐宋层……五千年的历史叠压在一起。
但在手电光圈的边缘,林砚似乎看到了一块颜色略深的区域。
他走过去,用手摸了摸。
不是土壤自然形成的色差。那是一块嵌入土中的石板,表面粗糙,边缘规整,大约一米见方。石板的材质是本地常见的凝灰岩,但表面有明显的打磨痕迹。
“墓圹里嵌石板?”林砚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不合常理。良渚墓葬是土坑竖穴,最多在墓底铺一层木板或竹席,从没有在墓圹壁里嵌石板的做法。除非……
除非这石板是更早的东西,墓葬只是建在了它旁边。
林砚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四十分。他应该回去休息,等白天再带人来清理。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攫住了他——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前的那一瞬,明知不该,手却已经轻轻捏住了盖子。
他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把小手铲,小心地清理干净石板周围的泥土。
石板嵌得很深,边缘几乎与土壁齐平。林砚清理了大约十分钟,才露出完整轮廓——确实是一米见方,厚度约二十厘米。
石板的表面刻着纹饰,但全都被泥土糊住了,看不清细节。
他用手电照着,用刷子轻轻刷去表面的浮土。
尘土飞扬。
在昏暗的光线下,石板上的纹饰渐渐浮现。
林砚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满整个石板的神人兽面纹——和玉琮上一样粗粝。神人的羽冠变成了纠缠的蛇状物,兽面的獠牙刺穿神人的胸膛,两者以一种痛苦的姿态紧密结合在一起。
而在纹饰的下方,刻着三行符号。
不是甲骨文,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良渚刻画符号。那些符号像是某种更古老的象形文字,但又抽象得近乎几何图形:螺旋、交叉线、嵌套的三角形……
但林砚认出了其中一个符号。
在第二行的末尾,那个由祭台和无头人形组成的符号——正是玉琮上微缩版的“祀”字。
“同一套文字系统……”他喃喃道,心跳如鼓。
如果这套文字出现在玉琮上,还能解释为后世混入。但同时出现在墓葬下方的硬面和墓圹壁的石板上,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这个墓葬,从选址到建造到随葬品,都是基于某种独特的、未被记录的文明的祭祀传统。
而这个传统的核心,就是那个无头的“祀”字。
以头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