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尘生》苻浮

4、祭神祀其二

　　“我不是说过，出来玩要与我知会一声的吗？”

　　没说过。
　　崔临与心道。

　　崔临池笑容可掬，望向对面眼睛瞪得溜圆，呆坐着的段凌然：“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朋友吗？”
　　段凌然张张嘴，似乎马上要开口说什么。
　　“是旧相识。”崔临与急忙打断，免得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原来如此……”崔临池了然地点点头，说着就要顺势坐下。“既是与儿的朋友，自要好好招待，不如这餐我来请吧？”
　　“不用了！”崔临与立刻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怎好劳烦，我们自便就好。”

　　段凌然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崔临与立刻递去一个警告眼神，示意他不要乱说话。那傻子却呆呆看着崔临与，很不识时务地开口：“呃，那个……哥？你带钱了吗……”
　　崔临与下意识一摸腰间，表情空白了一瞬。
　　上辈子习惯了兜里随时有钱。此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竟还就这样带着人，进了一家颇上档次的店，还很大款地点了三份不便宜的茶点……
　　崔临池看着他的表情，眉眼弯地更深了。

　　这下再没推拒的借口。崔临与黑着脸，强撑微笑，目视对方悠悠落座。
　　崔临池又招来小二，慢条斯理点了一桌子茶点。接过菜单的小二眼睛直发亮，崔临池见状有趣，随手丢了两块碎银作小费，那伙计瞬间换上一幅谄媚面孔，忙不迭跑去催菜。

　　等点心茶水终于上齐，一张茶几都险些没能摆下。段凌然两眼放光，巴巴地望着崔临池。
　　“吃。”崔临与不客气道，“人家请你的，你大方吃。”
　　段凌然犹豫一下，竟没敢动。

　　崔临与觉得不可思议。崔临池平日究竟待下多严，让段凌然面对个幻象都这般战战兢兢？

　　“说得对，饿了就吃吧。”崔临池支着下巴笑道。段凌然这才动筷，夹起一块糖酥美滋滋吃起来。

　　崔临与看到这幕，莫名窝火，一手端杯，闷头细品自己那杯将尽的碧螺春，另一手在桌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怎么不吃点心？”崔临池看向他。
　　“不饿。”
　　“可我来时，还见你点了桂花栗子酥。”
　　崔临与面不改色地指向段凌然：“点给他的。”
　　崔临池似是信了，点点头。

　　和崔临池说两句话就让他力竭了，一个没留意，茶也见底。他正思忖是干坐着看他们吃，还是继续假装喝茶时，崔临池站了起来。
　　“我先回去了，”他又拍了拍崔临与的肩。“临也还在客栈等我。”
　　崔临与懒得回话，崔临池也不介意，冲段凌然笑了笑，便结账离开了。

　　“你……”待崔临池走后，段凌然才支支吾吾道。
　　“那是鬼域幻象。”
　　“我知道，我刚醒来时，也遇到了我父母的幻象。”段凌然道，“我是想问，你怎么认识崔宗主的？”
　　“我们……曾经在鬼域结识的。”崔临与有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他救过我一命，对我……颇为照顾。”
　　“这样啊！难怪你方才问我这么多有关段宗主的事。”段凌然惊叹道，“世界还真是小啊……”
　　“方才听崔宗主叫你‘与儿’……？我要如何称呼你？”
　　“沈雨。下雨的雨。”崔临与放下茶盏，信口胡诌了个名字。“还是说正事吧，我们交换一下信息？”

　　段凌然的遭遇与崔临与大同小异：他被指派来探查此处，入夜到那破庙小憩，一睁眼便到了此处。
　　“我住在客栈五楼。打听过了，祭神仪式一共三天，今天是头一天。之后两日还有什么活动，他们不肯说……”
　　再讨论不出什么别的。

　　“先走吧。”崔临与起身道，“明日若有事，我会来找你。”
　　段凌然却坐着没动。
　　“怎么？”
　　他讪笑着指了指满桌几乎只有他一个人动过的点心：“这些……能打包吗？”
　　“……”崔临与抑制住扶额的冲动，指了指桂花栗子酥。“打包这个吧。”

　　最后还是给他全打了包。
　　段凌然大包小包抱着点心，嘴里还叼着一块栗子酥。
　　崔临与刚想开口让他回去再吃，下一刻，他果然没叼住，被咬了一口的栗子酥果然从他嘴边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钻进一旁摊贩桌底。
　　段凌然哀嚎一声，崔临与只佯装没看见，面无表情继续前进，他只好狼狈地快步跟上。

　　而那枚桂花栗子酥，在滚进桌下后，又骨碌碌转了两圈，直到装上一个坚硬物，才啪嗒一声倒下来。
　　若他们当时低头多看一眼，就会发现，桌下还躺着另外一块桂花栗子酥。
　　两块酥饼紧挨着，连沿边的咬痕，都与段凌然掉的那块一模一样。

　　***

　　一口气上了七楼，崔临与微微有些喘气。他停在楼梯口缓了片刻，一抬眼，就对上了崔临池的视线。
　　他半边脸埋在阴影里，露出的一只眼睛弯成月牙，依旧是那副温和带笑的嘴脸，只是此刻显得格外毛骨悚然。

　　崔临与瞬间紧绷起来，站在原地没动。
　　崔临池见他僵立着，主动向他走来。
　　崔临与抑制住身体疯狂想要后退的冲动，将自己钉死在原地。
　　随着对方的靠近，他瞳孔骤缩，胃部一阵痉挛。左手依旧不受控地紧握成拳，而此时因为过于用力，粘稠的血液正从指缝溢出。

　　崔临池走到他面前，二人距离不过两寸时终于停步。
　　他伸手，握住了崔临与染血的左拳，力道之大几乎将其指骨撵碎。
　　而他面上神情自然至极，眼神温柔关怀道：“小与，你怎么受伤了？”

　　崔临与强撑冷静，细微喘息着。

　　“你在流血。”他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很紧张吗。”

　　崔临与面无表情，没有回应。

　　“你总是这个毛病。”他叹息一声。“不敢展露情绪，全往身上撒。”
　　“……”
　　一缕碎发混着冷汗黏在崔临与脸上，被他轻轻拂开，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这样，哥哥很心疼你的。”

　　***

　　第二日，崔临与刚睡醒就听到门外传来不疾不徐地敲门声。
　　“小与，你睡醒了吗？”崔临池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你朋友来找你了。”

　　崔临与瞬间清醒，他怒视了天花板半晌，这才悠悠起身。
　　打开门，就见段凌然跟个鹌鹑似的缩在笑眯眯的崔临池身后。
　　崔临与：？
　　段凌然探出脑袋，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嗨……？”
　　崔临与脸色一沉。

　　“你们聊，我先走了。”崔临池侧身一步，将身后的段凌然让了出来，体贴道，“今日的活动晚饭后开始，你们别玩晚了，白天记得好好休息。”
　　空荡的走廊，顿时只剩他们二人。

　　“……你为何不直接敲我的门？”崔临与冷着脸。“惊动他做什么？”
　　“我，对不起……”段凌然不知做错了什么，可见他神情难看，赶忙道歉。“我一来就看他到在廊上，是……是他主动叫住我的……”
　　“……”
　　“你的手怎么了……”段凌然赶忙转移话题，指着他缠着白布的左手掌。
　　“不小心划伤了。”
　　不知怎的，对方似乎心情更糟糕了。
　　完了，似乎说错话了。段凌然在心中瑟瑟发抖。
　　崔临与压下情绪，语气平淡道：“那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段凌然支支吾吾：“也……没什么事。”
　　“……我不是说过，有事我会来找你吗？”崔临与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可段凌然却快要被吓哭了。

　　“我……我怕嘛。”
　　“……”
　　“我是第一次进鬼域，什么都不懂……”他带了哭腔。“师兄师姐还被调走了，这儿就你一个活人……”
　　“……”崔临与叹了口气。“算了，你别傻杵着，先进来吧。”

　　段凌然进门，路过那无脸画像时瞟了一眼。崔临与问他：“你昨天上香时，香炉里可还有别的东西？”
　　“呃，好像，还有几根断香……”
　　“三根？”
　　“……是的。”
　　崔临与了然点头：“看来每个房间应该都是一样的。”
　　对如此细节处都这般严谨，这必定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崔临与不愿在七楼逗留太久，提议趁白日将幻境彻底探查一番。
　　东边是他们醒来的庙宇，二人便向西走，行了许久，前方隐约出现一条通往山上的宽阔大路，似乎能容纳十数人并肩。路两侧，两道脚印如同车辙般深深嵌入土中。似有大队人马抬着极重之物在此前行。

　　“走。”时间还早，二人遂准备上山。
　　沿着脚步走了约半个时辰，崔临与突然停住了。
　　段凌然抖如筛糠：“怎，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崔临与平静地目视前方：“我累了。”
　　段凌然当场呆住。
　　他的认知在瞬间遭到巨大冲击，脸上表情彻底石化。

　　他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自己很可能高估了此人的实力，被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唬住了。
　　他本以为对方再不济，就算是个半吊子，也比自己这个毫无实战经验的强。可哪有爬了半时辰山就喊累的修士啊！
　　段凌然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走不出这鬼域了，浑身抖得愈发厉害。
　　崔临与不明所以，任由他在一旁抖着消耗体力，自去寻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掸去灰尘坐下。

　　休息了一炷香的功夫，崔临与知道再不赶路就来不及了，这才有些不情愿的起身。

　　又走了半个时辰，崔临与脚步再次顿住。
　　“你，你不会又要休息吧！”段凌然几乎崩溃地嚷道，“我求你了！你实在累，我背你走行不行？”
　　段凌然一边痛苦地哀鸣，一边欲向前进，却被崔临与抬臂拦下。
　　“……怎么了？”
　　崔临与没吱声，目光直直的看向前方。
　　段凌然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前方空地上，暗褐色血迹斑驳，几乎泼满了整条路，隐约还能看见破碎的人体组织和撕裂的衣物粘在血泊中。
　　他目眦欲裂，张大嘴巴似要尖叫，却如同被扼住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血腥味这时才蛮横闯入他的鼻腔，他腿一软，瘫坐于地，动弹不得。

　　“原路返回吧。”崔临与平静地说，“不能再往前了。”
　　段凌然木然没动。
　　崔临与看到瘫软的他，似是想起什么，笑了一下：“要我背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