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尘生》苻浮

3、祭神祀其一

　　崔临与沉默注视着那两张别无二致脸，将唇抿得很紧。
　　他知道，这是鬼域制造的幻象，崔临池已经死了，而他长姐崔临也亦是生死未卜。
　　只是，为何会是他们。
　　幻象为何偏偏将他们的影子做出来。

　　“嗯？怎么了。”崔临池笑道。“怎么站在这儿不动？”
　　“……”
　　崔临与注视着那温和的神情，牙关咬得更紧。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没事，我有些累了，发了会儿呆。”
　　崔临池没觉察出异样，放轻声音向他伸出手：“走吧，一会儿还要去敬香呢。”

　　崔临与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喉间滞涩，脸色僵硬。直至一股血腥气从舌尖蔓延，他竟是生生将舌头咬出了血，才勉强维持了神情。
　　“……好。”他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将手轻轻搭在他指尖。

　　街上张灯结彩，摊贩遍地，好不热闹，却也安静得过分。鼎沸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琉璃，模糊不清。更诡异的是，街上行人，男女老少动作整齐得宛如同一人操控的提线木偶，脸上皆覆着毫无生气的油彩面具。

　　崔临与沉默地走在兄姐之间。他们的说笑声是这片虚假喧闹里唯一清晰、温热，因而也格外刺耳的存在。

　　“这灯会上新奇玩意儿确是不少。”崔临池淡笑着望来，“一会儿上完香，还出来逛么？”
　　灯会。上香。崔临与抓住了关键词，面上不动声色：“看时辰吧。”

　　崔临与沉默走着，心中暗自盘算。

　　要打破鬼域，最常见的有两种方法：
　　一，找到鬼域主人，杀死它，鬼域自破。
　　二，毁掉鬼域中心的执念所在。

　　还有第三种比较激进的方法，那就是大闹一场，将整个幻境毁得不成样子，令鬼域无法维持而崩溃。
　　此法最暴力也最高效，不过需在幻境破碎的瞬息内，迅速找到安全落点，否则就会随着鬼域一同被撕成碎片。

　　一般修士出于保守起见，也因为实力受限，一般都选择前两种。第二种是最费脑子但对武力要求最低的，适合新手历练。最后一种则只有修为高深者才敢尝试，连崔临池也未用过几次。

　　此次他不打算冒险，因为那个疑似下咒者似乎也在这鬼域里，他必须先找到对方。
　　目前信息太少，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寻找破局之法。

　　***

　　说着要去某处敬香，可那二人却领他停在一处热闹的客栈前。
　　崔临与：？
　　迎客小二带着面具也难掩热情，激动地就要来握崔临与的手，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小二也丝毫不尴尬，转而抓住一旁笑眯眯的崔临池的双手，拢在一起用力晃了晃。
　　“欢迎欢迎，三位可是来参加祭神祀的？”
　　祭神祀。
　　崔临也点点头，随即递上三块木牌，上面分别写着他们三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崔临与心中隐隐不安，但也没说什么。

　　“好嘞！”那小二查过木牌，在本子上登记了些什么，抬头吆喝道。“三位客官请各领三炷香，已经为几位客官准备了七楼的房间，那边的伙计会带你们上去。”
　　七楼？
　　这建筑从外看，顶多三四层高，哪里能分得出七楼？

　　“请问，”崔临与不动声色道，“七楼是最顶层了么？”
　　“顶层？”小二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客官是第一次来吧，咱们这客栈‘上不封顶’，要多少层便有多少层！”
　　“啊，原是如此。”崔临与也佯作羞赧地低笑道。“是我见识短浅了。原想着要住最顶层，清静些。”
　　“咱这楼下闹市是有些吵，不过七楼已经算可以了，”一旁的引路伙计弯腰赔笑，将三炷香递到崔临与手里。“咱这都是按编号排的，轻易不好改房间呢。”

　　崔临池听完这话，朝崔临与望过来：“与儿，最近睡眠不好吗？”
　　“我向来睡眠浅，不碍事。”他回完话，停了一下，又补充道。“烦劳……兄长关怀了。”
　　崔临池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我们先上去吧。”崔临也突然笑着打断道，“店家忙着呢，别让人家伙计在这干等。”

　　三人一边上楼，崔临池一边习惯性牵起崔临也的手，在手心握了握，又松开。
　　崔临与知道他在干什么，那是在确认她手的温度。小时候，他也经常这样替身体最弱的自己捂手，不过崔临与长大渐渐不让人碰了，于是这份关心就只能全落在崔临也身上，这习惯保存至死。
　　崔临与将这动作尽收眼底，没有表示。

　　没想到这深山老林的鬼，连如此细枝末节都能模仿，崔临与不由得有些不爽，有种隐私被轻易窥探的感觉。

　　“到了，客官。”伙计给三人指了尽头的三个房间，分别递上钥匙。“进去点完香，对着里头那画像跪拜三下，记得一定心诚，打心眼儿里敬重那位，可明白了？”
　　画像？原来是对着神灵画像敬香么。
　　三人点头表示清楚，就进了各自的屋里。

　　是间极其简单却舒适的屋子，房间虽小五脏俱全。果然进门第一眼就见屋子正中间，正对床处，供着一幅画像。

　　崔临与原以为会看见别姬的脸，没想到画像上是一片黑雾笼罩，看不清画中之人面孔。

　　他到没什么情绪，从善如流地点了香，跪在地上虔诚三拜，起身正要插上香炉，却见香炉中已有三根燃尽的断香。
　　崔临与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先将那三炷残香取出来。

　　他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要有多余动作，直接无视它们将新香供了上去。

　　目前信息还是太少，崔临与决定出去逛一圈，起码探寻探寻这个幻境的全貌。
　　他的房间在最里面的角落，路过崔临池房门口时，崔临与顿了顿。
　　要不要，和他说一声？
　　这想法刚出，他就被自己惊了一下。
　　想什么呢，为何要向幻境制造的假兄长报备。
　　更何况……
　　崔临与心中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在附近粗略转了一圈，可这条街太大，短时间内走不到头。人太多又惹得他烦躁不堪。
　　几乎被人堆推着前进，崔临与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个格格不入的人。
　　那人没戴面具，一张茫然无措的少年面孔在一众幻象中格外分明。
　　他没有犹豫，立刻挤过去，拍了拍那人肩膀。

　　少年回头，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看到崔临与的脸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张大嘴巴，想说点什么，立刻被崔临与止住了：“这里太吵了，找个安静地方再谈。”他闻言乖乖闭嘴，点头如捣蒜。

　　二人找到一个坐落于二楼亭台的茶点店，崔临与拿过菜单先递给那个少年，他有些慌乱地摇头推拒，于是崔临与随便点了两杯碧螺春和一盘桂花栗子酥。

　　点单的过程，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崔临与的脸，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崔临与将菜单交还给小二，视线终于投向对面，他先发制人道：“你叫什么，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有些警惕地看着自己。

　　“……我，我叫段凌然，是漱月洞天的弟子，被派来，派来……”

　　“漱月洞天？”崔临与有些讶异，“你是崔家弟子？”

　　漱月洞天，是崔氏门派的大名，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崔家不同于其他仙门世家建在山上，它坐落在一处中有湖泊的盆地中，初代掌门称其“别有洞天”，于是取了这么个名字。

　　“是……是，师尊派我与师兄师姐同行，出来历练，就……”他似乎十分不安，手指不停地绞着衣摆。

　　崔临与看他紧张的样子有些失望，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施咒之人。

　　“可我在那荒村中，只看到你一人的脚印。”
　　“我，我……是我一人，本来还有师姐他们……可他们半途被派走了。说是会有人来支援，可是，可是我还没等到就……”

　　这时小二已将茶点端上，崔临与将其中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别急，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待他哆哆嗦嗦饮了两口热茶，稍微冷静下来，崔临与才继续试探道：“我避世良久，消息闭塞，不知漱□□天如今是谁在执掌？”
　　“啊！是，是我师尊。”段凌然忽地神色一亮，又忙改口道。“是崔临池崔尊主。”

　　崔临池？！
　　熟悉三个字眼此刻犹如惊雷炸开。

　　崔临池怎么可能还活着？作为崔家血案的凶手，他又如何当得了尊主？

　　他艰难抑制心中震撼，语气平淡：“怎么如今是这位当家，他即位多久了？”

　　段凌然似乎有些疑惑：“师尊都上位了有……啊，都有七年了！”
　　七年！
　　他竟一睡睡了整整七年。

　　“那……崔家七年前血案的凶手？”

　　“那件事啊……”段凌然似乎有些忌讳，但想到这也不算秘密，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个一二的事，便还是和盘托出，“……听说凶手当场就伏诛了，说来还是师尊的亲弟弟呢！似乎叫……叫……”
　　“啊！”段凌然猛一拍桌子，“我想起了，是叫崔临与！”

　　崔临与本尊坐在他对面，心情如坠冰窟。

　　便在此时，段凌然陡然瞪大眼睛，望向崔临与身后。
　　一道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小与？”

　　崔临与脊背一僵，一时间不敢回头。

　　“出门怎么都不告诉我，”那声音带着笑意，双手轻轻落在崔临与肩头，“我不是说过，出来玩要与我知会一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