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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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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晨间的寂静刻度
清晨六点二十分,林小雨在一种特殊的寂静中醒来。
那不是真正的无声——右耳的助听器在枕头上发出低电量提示的“嘀、嘀”声,每一声间隔三秒,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左耳则沉在一片更深的混沌里,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听世界。
她坐起身,取下助听器,换上新电池。世界像一副没对齐的拼图,咔哒一声归位。
厨房传来母亲做饭的声音:油锅的滋滋声被距离和墙壁过滤,只剩下沉闷的低频振动;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节奏,透过地板传来隐约的震颤。林小雨闭上眼睛,尝试在脑海中还原这些声音本来的样子——她记得五年前,这些声音曾是清脆而分明的。
“小雨,起床了没?”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提高了音量。
“起了。”她应道,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清晰。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别人听来可能有些平淡——失去了高频的润色,更像是一种中性的陈述。但她能感觉到声带的振动,从喉咙深处传来真实的触感。
父亲已经在客厅看早间新闻。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这是他们家的习惯,为了让林小雨能捕捉到更多的声音碎片。虽然大多数时候,那些声音对她而言只是一团模糊的背景噪音。
“昨晚睡得怎么样?”父亲看到她就问,同时放慢了语速,确保她能看清他的口型。
“还好。”林小雨坐到餐桌旁,看着母亲端上来的煎蛋和粥。蒸汽腾起,带着食物的气味,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声音”——嗅觉的记忆有时比听觉更持久。
母亲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的助听器上:“今天要去复查听力,记得吗?”
“记得。”林小雨低头喝粥。米粒在舌尖化开,温热绵密。
“医生说要调新的助听器程序。”母亲继续说,声音里有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上次的听力图显示高频区又下降了一些……”
“我知道。”林小雨打断了她的话。不是不耐烦,而是不需要再听一遍那个已经重复了三年的医学事实:渐进性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双侧,高频区受损更严重,预后不明确。
父亲从报纸后抬起眼睛:“小雨,要是不想听这些,我们就不说了。”
“没事。”林小雨摇摇头,给了父亲一个微笑。她知道父母的焦虑——他们比她自己更害怕那个可能到来的、完全寂静的未来。
早饭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中进行。只有电视机里的新闻主播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报着天气预报:“今天白天晴转多云,傍晚有阵雨,东南风二到三级……”
林小雨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天空是那种干净的淡蓝色,云很少。她想起物理课上学过的知识:暖锋过境前,通常会先出现卷云。可她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天气预报错了。
也许,只是她还不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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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教室的声音标本
七点十分,林小雨走进教室。
这个时间点,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半人。早到的学生在补作业、吃早饭、或是三五成群地聊天。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笑声、翻书声、桌椅移动的吱呀声、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形成了一种熟悉的嘈杂底噪。
对林小雨而言,这种环境最是困难。助听器会把所有声音放大,但不会让它们变得更清晰。结果就是一团混沌的声浪,像隔着水听岸上的人声鼎沸。
她熟练地将右耳的助听器音量调低一档。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但也模糊了许多。
“小雨!这边!”苏晓在教室后排挥手,马尾辫随着动作甩出一个活泼的弧度。
林小雨走过去,在苏晓旁边的座位坐下。这是她们高一就定下的位置——靠窗,离讲台不远不近,最重要的是相对安静。
“给你。”苏晓从书包里掏出一盒草莓牛奶,放在林小雨桌上,“昨天的数学作业,谢啦。”
林小雨接过牛奶,指尖感受到纸盒的微凉。她在本子上写:「今天有物理小测,你复习了吗?」
苏晓的表情立刻垮下来:“完蛋,我忘了!”她凑近林小雨,压低声音,“你会帮我的对吧?就像上学期那样……”
林小雨看着她,摇摇头,这次开口说:“不能总靠我。”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周围的嘈杂中,苏晓需要很专注才能听清。
“知道啦知道啦。”苏晓撇嘴,但还是笑了,“不过说真的,你昨天记的那个声音标本是什么?我看到了你在本子上写东西。”
林小雨翻开素描本最新的一页,推到苏晓面前。
页面上是一幅细腻的铅笔素描:教室的窗台,几盆绿萝垂下藤蔓,一只麻雀停在窗外栏杆上,张嘴鸣叫的样子。旁边是整齐的字迹:
【声音标本 306】
时间:昨日午休
事件:窗台麻雀鸣叫
右耳接收:约23分贝(估算)
左耳接收:约47分贝
分贝差:24分贝
备注:麻雀叫声的频率主要集中在2-8kHz,正好是我左耳开始衰减的区域。右耳还能捕捉到一些中频部分,听起来像是被水泡过的铃铛声。苏晓说它叫了五声,我只听到了三声。
苏晓看着那行“我只听到了三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小雨的手背。
“但你把那三声画下来了。”苏晓说,“画得比真的还好看。”
林小雨合上本子。是的,画下来了。这是她的方式——在声音消失之前,抓住它的影子。
上课铃响起,物理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林小雨调整了一下助听器,将左耳的麦克风方向对准讲台。
“今天我们讲多普勒效应。”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标题,“这是一个关于运动和声音的美丽现象……”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林小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种高频声音对她而言尤其刺耳,像指甲刮过玻璃。她将助听器的降噪功能打开一级。
世界安静了些。
她低下头,在素描本边缘开始今天的记录。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是少数几种她永远能清晰听到的声音之一,因为振动直接通过骨骼传导到内耳。
【声音标本 307】
时间:上午第二节课
事件:物理老师讲解多普勒效应
环境:教室,约65分贝背景噪音
收听状态:右耳清晰度60%,左耳30%
备注:老师的声音通过助听器处理后有电子质感,像老式电台广播。窗外的风声完全被屏蔽。苏晓在旁边偷偷吃饼干,我能听到包装袋的摩擦声——因为离得近,且是低频振动。
她写完,侧头看了一眼苏晓。同桌果然在桌肚里偷偷拆饼干包装,动作小心翼翼像在做贼。
苏晓察觉到她的视线,吐了吐舌头,掰了一半饼干递过来。
林小雨摇头,用口型说:「认真听课。」
苏晓做了个鬼脸,但还是把饼干收了起来。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云。林小雨看着那些云缓慢移动的形状,想起昨晚天气预报说的“傍晚有阵雨”。现在才上午,云已经来了。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力还好的时候,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雷声。那是一种低沉的轰鸣,像大地在翻身。后来,雷声变成了隐约的震动,再后来,只剩下雨前空气里特殊的味道。
“所以当救护车朝你驶来时,警笛声会变尖锐;远离时,会变低沉……”物理老师还在讲解,在黑板上画出频率变化的波形图。
林小雨看着那些波浪线,忽然想到:如果声音有形状,那么她正在失去的,是怎样一幅复杂而美丽的图景?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要赶在完全失去之前,尽可能多地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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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走廊的预言家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林小雨正在收拾书包。
苏晓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快快快,今天漫画店有新刊到货,去晚了我怕抢不到!”
林小雨点点头,把物理作业本递给她:“别全抄,改几个数。”
“知道啦!”苏晓把作业本塞进书包,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妈妈早上说今天要去复查对吧?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林小雨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那行,有事给我打电话。”苏晓挥挥手,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教室。
林小雨收拾得很慢。她喜欢这个时候的教室——人渐渐走空,嘈杂退去,世界变得清晰而安静。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听到书包拉链滑动的声音,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虽然那些声音可能并不完全真实——助听器会加工它们,加入电子质感的修饰——但至少,它们是可辨认的。
她背上书包,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夕阳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斑。林小雨走向储物柜,准备把不需要带回家的书放进去。
就在她低头开锁时,走廊尽头传来几个男生的声音。
“不可能,这天气怎么可能会下雨?”
“云都堆成那样了,肯定要下。”
“赌不赌?我说下不来,赌五块钱!”
林小雨直起身,看向那边。四五个男生聚在窗边,指着外面的天空争论。其中有个背影很陌生——个子很高,肩线平直,校服穿得一丝不苟。
她本来想直接离开,但下一秒,那个高个子男生开口了。
“云底高度已经低于五百米。”他的声音很特别,清亮而稳定,像某种金属乐器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湿度计显示现在湿度百分之九十一。根据暖锋推进速度和局部对流条件——”
他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看着他。
“十五分钟内,第一滴雨会落在操场东侧的篮球架上。”
林小雨愣住了。
不是因为他预测的内容,而是他说话的方式——那么笃定,那么精确,像在陈述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陈风,你以为你是天气预报啊?”一个男生拍他的肩膀。
原来他叫陈风。
“不是以为。”叫陈风的男生转过身,林小雨终于看到他的侧脸——鼻梁很挺,下颌线条清晰,睫毛长得不像男生,“是科学。”
就在这时。
“啪。”
清脆的一声。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窗户。玻璃上,一枚硬币大小的湿痕正在缓缓扩散。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越来越密,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鼓点。转眼间,窗外已经是一片灰蒙蒙的雨幕,远处的教学楼轮廓都模糊了。
“我靠!真准!”
“神了!陈风你吃什么长大的?”
“十五分钟,一分不差!篮球架那边真的开始湿了!”
男生们炸开了锅,围着陈风又叫又跳。陈风只是笑了笑,那种笑容很浅,但眼睛里有光。他转身看向窗外,目光追随着雨丝的轨迹。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的视线转了过来。
越过还在喧闹的男生们,越过洒满夕阳光斑的走廊,直接落在了林小雨身上。
林小雨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立刻低下头,转身就走。脚步有些慌乱,书包撞到了走廊的消防栓,发出沉闷的响声。
但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陈风已经重新看向窗外,侧脸在雨幕的背景里显得有些朦胧。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透明的血管,像某种液态的计时器。
林小雨忽然想起物理课上的多普勒效应——声源靠近时频率变高,远离时频率变低。那么此刻,这场如约而至的雨,是在靠近还是远离?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从书包里掏出了素描本,翻到空白页,铅笔尖悬停片刻,然后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字迹有些潦草,不像平时那样工整:
「雨来的时候,天空有翅膀收拢的声音。」
写完,她合上本子,抱在胸前。
走廊外的暴雨正酣,雨声透过墙壁传来,变成一种低沉的轰鸣。林小雨的右耳里,助听器忠实地将这种轰鸣放大、处理、再传递给她。
但奇怪的是,之前一直存在的电流杂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十七分贝的寂静里,此刻只剩下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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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医院的刻度与回家的路
听力中心的走廊总是格外安静。
墙上是浅蓝色的隔音材料,地板铺着厚厚的地毯,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这里的工作人员说话声音很轻,走动时几乎没有声音。
林小雨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最新的听力测试图。
曲线像一条疲惫的下坡路,从低频区还算平缓的坡度,到中频区开始陡降,到高频区几乎垂直坠落。医生用红笔圈出了几个点:“这里,4000赫兹,左耳已经降到70分贝,属于重度损失。右耳好些,但也到了55分贝。”
母亲坐在旁边,手指紧紧攥着包带:“医生,还有办法吗?新的助听器程序……”
“我们会调整。”医生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但直接,“但您需要明白,助听器不是治疗,它只是辅助。林小雨的情况是内耳毛细胞进行性损伤,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延缓这个过程,并帮助她在现有条件下获得最好的听觉体验。”
林小雨听着这些熟悉的话,目光落在测试图上。
她记得三年前的图,那条线还比较平缓。两年前,开始出现明显的下降趋势。一年前,高频区出现了第一个陡坡。现在,陡坡变成了悬崖。
“另外,”医生翻看着她的病历,“考虑到听力变化的趋势,我建议开始学习读唇。这不意味着放弃听觉,而是多一种沟通方式。”
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一定要到这一步了吗?”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医生说,“而且林小雨还很年轻,学习能力强。读唇可以极大地提高她在嘈杂环境下的交流能力。”
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雨不知何时停了,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空气里有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母亲一直没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林小雨的手。
“妈。”走到公交站时,林小雨轻声开口,“我没事。”
母亲转过头看她,眼眶是红的,但没有哭:“妈妈知道。妈妈只是……只是觉得……”
“觉得不公平?”林小雨帮她说完了后半句。
母亲摇头,又点头,最后叹了口气:“你还这么年轻,应该听到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声音。”
公交车来了,车厢里空荡荡的。她们坐在后排,车窗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林小雨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忽然说:“妈,你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听什么声音吗?”
母亲想了想:“雷声?你小时候不怕打雷,还总说那是天空在打鼓。”
“不是。”林小雨笑了,“是爸爸修自行车的声音。他用扳手拧螺丝,那种金属摩擦的‘咔咔’声。还有给车胎打气时,气筒有节奏的‘嗤嗤’声。”
母亲怔住了:“我都不知道……”
“因为我从来没说过。”林小雨说,“但那些声音,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包括你做饭时锅铲碰撞的声音,爸爸看报纸时翻页的哗啦声,还有我们以前养的那只猫,它呼噜呼噜的声音……”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所以你看,我不是什么都没听到。我只是……提前把它们存起来了。”
母亲看着她,很久很久,然后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林小雨能感受到母亲身体的轻微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
“你会好好的。”母亲说,声音哽咽但坚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好好的。”
林小雨点头。
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调出那些储存的声音记忆。像打开一个珍贵的标本盒,每一个声音都被仔细标注、妥善保存。
公交车在湿润的街道上平稳行驶,车轮碾过积水,发出规律的唰唰声。
林小雨的右耳里,助听器将这种声音处理成一种温和的白噪音,像远方的海浪,像永不停歇的时间。
而左耳深处,那片越来越深的寂静里,她仿佛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记忆深处,来自所有被她记录下来的、不会消失的声音标本。
那是她自己的博物馆。
而她是唯一的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