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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一节:九月末的某个周二

      林小雨发现周二和周四的傍晚开始变得不太一样。

      放学铃响时,教室里瞬间沸腾——收书声、拉链声、桌椅碰撞声混成一片。苏晓把最后一道数学题答案抄完,转头问:“又去气象站?”

      “嗯,就一会儿。”

      “你每次都这么说。”苏晓撇撇嘴,“不过也好,省得我看你对着物理题发愁。”

      林小雨笑了笑,把素描本仔细装进书包。走出教室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上写满了解题过程,值日生正费力地擦着;几个同学还趴在桌上,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默背;窗外的天空是傍晚特有的灰蓝色,云层低垂。

      走廊里,陈风已经等在楼梯口。他靠在窗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卫星云图,眉头微蹙。

      “云系移动速度不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比模型预测的快了百分之二十。”

      林小雨走到窗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边天空。云层厚实,边缘被夕阳镶上金红色的光边,底部是沉甸甸的铅灰色。

      “要下雨?”

      “大概率。”陈风收起手机,“暖湿气流强度超预期,如果夜间降温够快,凌晨可能有雷雨。”

      他们上楼。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一盏盏熄灭。三楼传来隐约的讲课声——竞赛班的晚间培训已经开始了。

      气象站的门推开时,夕阳的最后一道光正从西窗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陈风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倒出新的轴承和零件。

      “风速仪的主轴锈死了。”他戴上手套,动作熟练地开始拆卸,“得整个换掉。”

      林小雨走到东窗前。从这个高度看出去,城市正在沉入暮色。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光,街道上的车流亮起红色尾灯,像缓慢移动的光河。

      她看了很久,直到陈风叫她:“能帮我扶一下吗?”

      她走过去,扶住风速仪的底座。陈风正在安装新轴承,手指沾满黑色油污,动作却精准稳定。金属零件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某种精密的语言。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工具与金属摩擦的声音,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还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声。林小雨忽然意识到,这是她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不用努力去听清别人在说什么,不用在嘈杂中分辨有用的声音。在这里,声音是自然的,是可以慢慢分辨的。

      “竞赛班今天讲什么?”她轻声问。

      “流体力学。”陈风没抬头,“正好和气象有关。老师说,大气运动本质上就是流体运动。”

      “你喜欢这些?”

      “喜欢。”他顿了顿,“也习惯了吧。从小看我父亲做这些,觉得天气就该是这样的——可以理解,可以预测,可以记录。”

      林小雨想起之前陈风提过他父亲的观测笔记。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工整地记录着三十年来的每一天:温度、气压、风向、云状。一天不落。

      “你父亲现在还在记?”

      “记。”陈风终于装好轴承,开始拧紧螺丝,“他说,记录不是为了回忆过去,是为了理解现在。知道今天为什么下雨,就知道明天可能放晴。”

      风速仪组装完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陈风把它拿到窗边,插上电源。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风杯开始转动——起初缓慢迟疑,然后渐渐流畅,在夜风中稳定旋转。

      “试试?”他说。

      林小雨走过去,闭上眼睛。

      大多数时候,人是分不清左右耳听到的声音有什么不同的。声音来了就是来了,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但林小雨能。

      她的左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声音还在,但模糊了,钝化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右耳清楚一些,但也只是相对清楚,像隔着水听岸上的声音。只有戴上助听器,世界才会清晰起来,但那清晰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质感,不是天然的声音。

      此刻,她闭上眼,专注地感受:

      右边的世界:风速仪转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平稳的嗡鸣,像某种温和的机器在低语。窗外的风声,远处街道的车流声,都还保留着基本的轮廓。

      左边的世界: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像被水浸过的磁带。但能感觉到空气被搅动的流动感,像风吹过空旷的房间——不是听见,是感觉到。

      她睁开眼,在素描本上写:「风杯转动的声音:右边清晰,像心跳;左边模糊,像呼吸。但都是活的。」

      陈风看着那行字,沉默了几秒。然后他说:“我父亲说过类似的话。他说,风杯每转一圈,都是一段流逝的时间。记录这些转动,就是在记录时间本身。”

      窗外,城市灯火次第亮起。远处教学楼的教室还亮着灯,高三的晚自习刚刚开始。

      “该走了。”陈风看了眼手表,“竞赛班七点半开始。”

      他们收拾工具,锁门,下楼。在二楼楼梯口分开时,陈风突然说:“明天如果下雨,记得带伞。”

      “你确定?”

      “百分之七十确定。”他笑了笑,“气象没有百分之百,但百分之七十,值得带伞。”

      林小雨走到校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顶楼的气象站窗口一片漆黑,但三楼竞赛班的灯亮着,窗玻璃上晃动着讲课的人影。

      回到家已经七点一刻。母亲正在厨房炒菜,油烟机的轰鸣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林小雨调整了一下助听器,世界清晰了一些,但仍像隔着一层水。

      “今天怎么晚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

      “学校有点事。”

      母亲没再问,但林小雨知道她想问什么。高三了,每一分钟都该用在“正事”上——刷题、背书、准备考试。去气象站算什么?能加分吗?能提高成绩吗?

      晚饭时,父亲问起最近的月考。林小雨说了分数,中等偏上。父亲点点头:“保持住。最后一年了,稳住就是胜利。”

      她点点头,继续吃饭。碗筷碰撞的声音、电视新闻的声音、父母交谈的声音,混在一起——右耳能分辨出大概,左耳只是模糊的背景。

      回到房间写作业时,窗外传来钢琴声。不是《献给爱丽丝》了,换成了《梦中的婚礼》,弹得磕磕绊绊,在某个转调处反复卡住。林小雨放下笔,听了一会儿。

      大多数人听钢琴声,听的是旋律,是情感。她听的不一样——她听声音的质地。

      右边:旋律的轮廓还能辨出,错音的位置清晰可辨,像一幅线条清晰的素描。
      左边:只有破碎的音节,像被水泼过的水彩画,颜色都混在了一起。

      她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残缺的音符,在旁边写:「钢琴练习声。右边的世界:线条清晰,能数出错音。左边的世界:颜色模糊,但能感受到坚持。」

      写完,她继续解物理题。多普勒效应,声音频率变化,计算声源移动速度。她忽然想:如果她的听力是一个正在远离的声源,那么她听到的世界,正在怎样变化?

      没有答案。只有题目下方的空白,等着她填上数字。

      十一点,作业写完。她翻开素描本,在傍晚画的旁边写道:

      「9月19日,气象站。风速仪修好了。陈风说他父亲记录天气三十年。我想,记录是一种抵抗——抵抗遗忘,抵抗流逝,抵抗一切终将消失的东西。我的听力在变化,但我的记录在继续。这不是胜利,是选择。是在一切模糊之前,尽可能清楚地记住。」

      写完,她合上本子,看向窗外。

      夜空阴沉,云层很厚,看不见星星。也许夜里真的会下雨。

      她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躺下。远处,钢琴声终于完整地弹完了一遍《梦中的婚礼》,虽然仍有瑕疵,但完成了。

      在这个高三的夜晚,有人在刷题,有人在讲课,有人在练琴。而她在顶楼的气象站,修好了一台旧仪器,记录了一场风的形状。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度过这无法重来的时光。

      第二节:苏晓的秘密

      周三早晨,林小雨在雨声中醒来。

      细密的秋雨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右边的世界能分辨雨滴的节奏,左边的世界只有一片湿润的背景音。

      到学校时,走廊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林小雨走到座位,发现桌上有张纸条,折成简单的三角形:

      「雨将持续到下午。湿度升高,电子设备可能受影响,注意检查。——陈」

      她抬起头,陈风正在和物理老师讨论黑板上的题目。似乎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朝她耳侧轻轻指了指——一个细微的提醒手势。

      林小雨摸了摸右耳的助听器,一切正常。但确实,潮湿天气里,设备有时会突然出现杂音。

      早自习时,苏晓的状态不太对劲。

      她没像往常一样赶作业或背单词,而是趴在桌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眼睛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林小雨推过去一张纸条:「怎么了?」

      苏晓接过笔,在纸条背面写:「你看那个人。」

      林小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外走廊里,几个高三的学生正匆匆走过。其中一个穿着深蓝色校服外套的男生走在最后,身高挺拔,肩线平直,正侧头和同伴说着什么。

      「周明?」林小雨写。

      苏晓的耳根一下子红了。她抢过纸条,迅速写下:「你怎么知道?!」

      林小雨笑了。苏晓最近的变化太明显——经过高三楼层时会放慢脚步,体育课总往篮球场那边看,偶尔提到“高三那个篮球队长”时眼神会闪躲。十七岁的喜欢,藏不住。

      「他路过我们班三次了。」林小雨如实写,「每次你都会抬头。」

      苏晓把脸埋进臂弯,只露出红透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拿起笔:「很明显吗?」

      「对我很明显。别人可能没注意。」

      「那就好。」苏晓松了口气,「小雨,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林小雨想了想。她看向前排的陈风,他正低头验算一道物理题,手指握着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每次在气象站,他讲解仪器原理时眼睛会发光;每次预报验证准确时,他会露出那种很淡但真实的笑。

      她在纸上写:「像知道一场雨要来之前,空气里的那种味道。你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苏晓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她写:「对。就是这种感觉。」

      雨下了整整一上午。课间时,林小雨看见周明和几个高三男生在走廊窗边看雨。苏晓假装去接水,在饮水机旁磨蹭了很久,回来时脸还是红的。

      “他刚才看了我一眼。”苏晓压低声音,“你说他记得我吗?”

      “图书馆那次?”

      “嗯。”苏晓点头,“上个月我在图书馆楼梯差点摔倒,他刚好经过,扶了我一把。那时候他说‘小心点’,声音……特别好听。”

      林小雨记得那天。苏晓回来时整个人都在发光,说了一下午“那个学长声音真好听”“他手指好长”“他身上有洗衣液的味道,很干净”。

      十七岁的喜欢,往往始于这样细微的瞬间——一个伸手,一句话,一个眼神。然后所有细节都被放大,被反复回味,被赋予远超实际的意义。

      午休时雨小了。苏晓拉着林小雨去小卖部,路上她一直在说周明——他打球的样子,他走路的样子,他低头看书时微微皱起的眉头。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苏晓突然说,“是我开始想,如果我更优秀一点,是不是就敢跟他说话了。如果我数学再好一点,如果我长得再好看一点,如果我能像你一样会画画……”

      林小雨停下脚步。她看着苏晓,这个总是活泼开朗的朋友,此刻眼里有种罕见的脆弱。

      「你很好。」她在手机上打字,「不需要为了谁变得更好。你就是你。」

      苏晓看着那句话,眼眶突然红了。“可是小雨,我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好到让他注意到我,不够好到……配得上他。”

      回教室的路上,她们在走廊遇见陈风。他正和一个竞赛班的同学争论题目,两人手里都拿着草稿纸,语速很快。经过时,林小雨听见片段:

      “……这个边界条件必须考虑地形……”
      “但模型会太复杂……”
      “那就简化,但不能忽略。”

      那些术语她听不懂,但她听懂了一种共同的频率——两个对某件事认真到较真的人,在同一个频道上对话。就像她和陈风在气象站,一个修仪器,一个画图,不说话的时候,空气里也有一种安静的共鸣。

      下午地理课,沈老师讲到锋面雨时,窗外恰好有一道阳光破云而出。金色的光柱斜射进教室,照亮空气中飘浮的微尘。

      “看,雨要停了。”沈老师指着窗外,“暖锋过境后,云层变薄,阳光露头。这就是天气变化的征兆。”

      林小雨看着那道光。雨后的阳光特别清澈,像被洗过一样。她忽然想,喜欢一个人是不是也像这样——在某个人出现之前,世界是一种样子;他出现之后,世界被重新洗过,变得清晰而明亮。

      下课铃响时,雨果然停了。天空还是灰的,但云层薄了许多,透出朦胧的天光。

      放学后,林小雨收拾书包,陈风走过来:“去气象站吗?雨后数据最值得记录。”

      “今天竞赛班不培训?”

      “改到明天了。”

      他们正要走,苏晓拉住了林小雨:“那个……能陪我一会儿吗?就十分钟。”

      林小雨看向陈风。他点点头:“我先上去记录数据,你忙完再来。”

      苏晓拉着林小雨走到教学楼后的长廊。这里人少,雨后潮湿的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苏晓靠在柱子上,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想跟他说。”她终于开口,“但又不敢。”

      林小雨没有劝她“勇敢点”或“算了吧”。她只是问:「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高三了。”苏晓轻声说,“他马上要毕业了。如果现在不说,可能永远都没机会说了。可是说了……如果被拒绝,剩下的日子该怎么面对?”

      她蹲下来,抱着膝盖:“小雨,我是不是很矛盾?”

      林小雨也蹲下来,在手机上打字:「不是矛盾,是认真。因为认真,所以害怕。」

      苏晓看着那句话,眼泪掉了下来。不是大哭,只是静静地流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我就是害怕。”她哽咽着,“害怕他知道后躲着我,害怕连现在这样远远看着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更害怕……他毕业了,我连告别的资格都没有。”

      林小雨抱住她。苏晓的身体在轻微颤抖,像雨中的树叶。

      过了很久,苏晓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站起来:“我决定了。”

      林小雨抬头看她。

      “我不说。”苏晓深吸一口气,“但我也不躲了。如果他再经过我们班,我会对他笑。如果他需要帮忙,我会伸手。如果毕业前有机会说一句话,我会说‘祝你前程似锦’。这样……够了吧?”

      林小雨站起来,点点头。足够了。在十七岁的年纪,能这样清醒而克制地喜欢一个人,能这样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已经足够了。

      她们走回教学楼时,天边出现了淡淡的彩虹。苏晓指着那道虹:“看,像不像一个微笑?”

      确实像。浅浅的,弯弯的,挂在雨后的天空上,像世界给予的一个温柔回应。

      林小雨走上顶楼时,陈风已经记录完了数据。他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在看那道彩虹。

      “你朋友没事吧?”他问,没有回头。

      “没事了。”林小雨走到他旁边,“她只是……需要时间。”

      陈风点点头。他没问具体是什么事,只是说:“彩虹的出现有严格的光学条件。阳光以特定角度射入水滴,经过两次折射一次反射,形成色散。角度差一点,就看不到。”

      他顿了顿:“但每次看到,还是会觉得……很美。”

      林小雨看着那道虹。确实很美。不是因为知道它的物理原理,而是因为它就在那里,在雨后的天空上,像一个承诺,像一个安慰。

      她在素描本上画下彩虹。画完后,在旁边写:「雨后虹。苏晓说它像一个微笑。陈风说它的形成有严格的光学条件。我想,美好的东西都是这样——既有科学的必然,也有情感的偶然。就像喜欢一个人,既是化学物质的反应,也是心不受控制的跳动。」

      那天傍晚离开气象站时,林小雨在二楼遇见了苏晓。她站在走廊窗边,看着操场上正在收拾器材的篮球队。周明在人群中,正把篮球一个个收进球筐。

      苏晓没有躲闪,没有脸红。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有种平静的温柔。

      林小雨走到她身边。苏晓轻声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知道他就在那里,好好地生活着。而我在这里,也在好好地生活着。两条平行线,不一定要相交,只要能一直延伸下去,就很好。”

      她们一起下楼。走到一楼时,周明和队友正好从体育馆出来。他看到苏晓,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苏晓也点了点头,微笑。

      没有对话,没有停留。但那一刻,林小雨看见了——苏晓眼睛里的光,和天边那道正在淡去的彩虹,有着同样的质地。

      温柔,明亮,不奢求永恒,但珍惜此刻的存在。

      第三节:雨声的形状

      周四早晨是个晴天。

      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把雨后世界照得闪闪发光。林小雨走到学校时,看见苏晓已经在座位上,正认真抄写黑板上的英语范文。她的侧脸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早。”苏晓抬起头,“今天天气真好。”

      “嗯。”林小雨放下书包,“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苏晓眨眨眼,“而且我想通了——高三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喜欢一个人可以放在心里,但不能让它影响正事。”

      林小雨笑了。这才是她认识的苏晓——清醒,务实,总能找到平衡点。

      上午第二节课间,陈风递过来一张纸条:「今天湿度会快速下降,午后可能有短暂回南天现象。注意助听器接触。」

      林小雨摸了摸右耳。确实,从早上开始,助听器就偶尔发出极轻微的电流声,像有什么东西在试图连接却总是失败。高湿度后的快速干燥,对精密电子设备从来都不友好。

      午休时,她去了校医室。校医检查后说:“接触点有点氧化,我帮你清理一下。这种天气交替的时候最容易出问题。”

      清理过程中,校医问:“你戴助听器多久了?”

      “五年。”

      “习惯了吗?”

      林小雨想了想:“习惯了听不清的世界,但还没习惯这个世界正在变得更安静。”

      校医的动作顿了顿。她是个中年女性,戴金丝眼镜,说话总是很温和。“我女儿也戴助听器。”她轻声说,“她今年大二,学建筑设计。她说,听力损失让她对空间和震动特别敏感,这反而成了她的优势。”

      林小雨抬起头。

      “每个人感知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校医继续清理接触点,“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方式,然后相信它。”

      清理完,助听器的杂音消失了。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但也只是相对清晰。林小雨知道,这种清晰会随着时间慢慢衰减,像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样。

      下午第一节是地理课。沈老师带来了一套老式气象仪器——温度计、湿度计、气压计,都是玻璃和金属制成的,没有电子元件。

      “这些是六十年代的气象站装备。”沈老师说,“那时候没有自动记录,全靠人工观测。观测员每天定点上楼,读数,记录,风雨无阻。”

      他拿起一个温度计:“这种酒精温度计,要平视读取,不能俯视或仰视,否则会有视差误差。读的时候要快,因为呼吸会影响局部温度。”

      又拿起湿度计:“毛发湿度计,利用毛发在不同湿度下的伸缩来测量。反应慢,但稳定可靠。”

      最后是气压计:“水银气压计,最准也最危险。水银有毒,运输要特别小心。但它的精度,至今很多电子设备都达不到。”

      林小雨看着那些老仪器。它们笨重,不便携,需要人工操作,但有种朴素的可靠性——不需要电池,不怕潮湿,只要不摔坏,就能一直工作下去。

      “科技在进步。”沈老师说,“但有些老东西的价值,不在于它多先进,而在于它教会我们什么是耐心,什么是精确,什么是持之以恒。”

      下课后,陈风留下来和沈老师讨论什么。林小雨收拾书包时,听见他们的对话:

      “您觉得老仪器还有必要用吗?”
      “有必要。就像人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气象观测也要知道技术从哪里发展。你父亲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确实留着一套老仪器,经常擦拭。”
      “那就对了。新旧不是对立,是传承。”

      放学后,林小雨和陈风去了气象站。雨后初晴的傍晚,空气里有种特别的清澈感。陈风推开窗户,晚风立刻涌进来,带着远方街道的气息。

      “看湿度。”他指着仪器,“从早上的90%降到65%了。这种快速变化,最容易出现回南天——墙壁和地面会冒水,像又下了一场雨。”

      林小雨走到窗边。夕阳正在西沉,把云朵染成金红色。远处城市开始亮起灯火,一点一点,像星星落入人间。

      她闭上眼睛听。

      右边的世界:风声清晰,带着干燥的质感;远处街道的车流声,比雨天时清脆;楼下偶尔传来的学生笑闹声,零碎但明亮。
      左边的世界:一片温和的背景音,像远处的海浪,持续而平稳。

      “你在听什么?”陈风问。

      “晴天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和雨天不一样。雨天的声音是向下的,落地的;晴天的声音是向上的,散开的。”

      陈风点点头。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用软布包裹的笔记本——他父亲的观测笔记。这次他直接翻到中间某一页。

      “你看这里。”他指着一段记录,「1997年9月23日,秋分。雨后初晴,湿度从92%骤降至58%。午后地面出现短暂返潮现象,证实回南天预测。备注:干燥过程中,声音传播速度加快,可感知回声变化。」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小风今天第一次自己读温度计,读数准确。奖励冰淇淋一个。」

      林小雨看着那行字。她想象着那个场景——年幼的陈风踮着脚看温度计,父亲在旁边指导,读对后两人开心地去买冰淇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陈风的听力应该还完好,能听见父亲所有的夸奖和鼓励。

      “你父亲……很细心。”她说。

      “嗯。”陈风翻到另一页,「2003年8月,连续高温。备注:酷热天气里,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频率降低约80赫兹。小风中暑,在家休息三日,抱怨‘连生病都要挑最热的时候’。」

      林小雨笑了。陈风也笑了,那种笑容很柔软,像想起了什么温暖的往事。

      “他什么都记。”陈风说,“天气,数据,我的小事,家里的琐事。他说,生活就是由这些碎片组成的。记下来,回头看时,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窗外,天色渐暗。陈风打开气象站的灯——是老式的日光灯管,启动时闪烁了几下才完全亮起。灯光下,那些老仪器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有时候想,”陈风轻声说,“如果我父亲没有教我这些,我现在会在做什么?可能也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每天刷题,考试,焦虑排名。不会知道怎么看云,不会知道怎么预测雨,不会知道……世界还有这样一种理解方式。”

      林小雨看着他。在灯光下,他的侧脸有种认真的美感——不是外貌上的,是那种专注于某件事时,整个人散发出的光。

      “那你后悔吗?”她问,“花这么多时间在气象上,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全力备考?”

      陈风想了想:“不后悔。就像你不会后悔花时间画画一样。有些东西,不是因为它有用才去做,而是因为它让你成为你自己。”

      他顿了顿:“而且,气象和竞赛不冲突。流体力学、热力学、数学建模——这些竞赛内容,在气象里都能找到应用。我父亲说,知识不是孤岛,是网络。你从任何一点进入,只要走得够深,都能抵达核心。”

      林小雨想起自己的“声音标本”。一开始只是为了抵抗遗忘,后来渐渐变成了理解世界的方式。再后来,美术老师说这可以成为作品集,可以成为升学的助力。她没想过这些,她只是做了想做的事,然后发现,这条路居然也通向某个地方。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不是沿着规划好的直线前进,而是在探索中偶然发现,原来所有的弯路,最后都连成了自己的路。

      锁门前,陈风最后检查了一遍仪器。“明天应该还是晴天。”他说,“高压系统控制,天气稳定。”

      “你总是这么确定?”

      “这次比较确定。”他笑了笑,“百分之九十。”

      他们下楼。在二楼,遇见苏晓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摞参考书。

      “还在学?”林小雨问。

      “嗯,下周月考。”苏晓说,然后看向陈风,“对了,物理最后一道大题你会吗?我完全没思路。”

      陈风接过她的本子,看了一眼:“这个要用能量守恒和动量定理联立。你看这里……”

      他快速讲解起来。苏晓认真听着,偶尔点头。讲完后,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不客气。”陈风把本子还给她。

      分开时,苏晓对林小雨眨眨眼:“你们俩……挺好的。”

      林小雨知道她指什么。但她没解释,只是笑了笑。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小雨想起陈风的话——“因为它让你成为你自己”。她想起苏晓面对感情时的清醒和勇敢,想起陈风对气象的执着和热情,想起自己记录声音时的平静和专注。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方式。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还在找。但重要的是,一直在找,一直在试,一直在成为自己的路上。

      到家时,母亲正在准备晚饭。林小雨站在厨房门口,闭上眼睛听。

      右边的世界:切菜声,炒菜声,油烟机声,清晰可辨。
      左边的世界:一片温暖嘈杂的背景音,像家的底色。

      她听了很久。然后走进厨房:“妈,我帮你。”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洗菜吧。”

      晚饭时,父亲说起单位的事,母亲说起菜市场的见闻,林小雨安静地听着。碗筷碰撞声中,电视新闻声中,寻常的谈话声中,她感受到了某种坚固的东西——不是听力,不是声音,而是这些声音所承载的生活本身。

      饭后,她回到房间,翻开素描本。在今天的画旁边,她写道:

      「9月21日,晴。在气象站看陈风父亲的笔记。那些记录里有数据,有天气,也有生活。他说,记录是为了知道怎么走到今天。我想,我的记录也是。不是为了记住声音,是为了记住有声音的那些日子。苏晓找到了面对感情的方式,陈风找到了理解世界的方式,我在寻找记录世界的方式。我们都还在路上,但至少,我们都在走自己的路。」

      写完,她合上本子,看向窗外。

      夜空晴朗,星星清晰可见。明天应该还是晴天。

      她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躺下。远处传来钢琴声——还是《梦中的婚礼》,今晚弹得格外流畅。没有错音,节奏准确,情感饱满。弹琴的人,终于练成了这首曲子。

      在这个晴朗的夜晚,弹琴的人完成了练习,记录的人写下了感悟,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进了一步。

      林小雨闭上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有新的声音,新的画面,新的记录。

      而她会继续听,继续画,继续在变化的世界里,寻找不变的东西。

      以她的方式。

      以正在成为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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