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盛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忠国公府王家的马车准时出现在城外连蒙山下。
去林子里踏雪寻梅的公子小姐们路过,无不感慨:“都三年了吧,每年雪落她都来这守着,怪可怜的。”
有知情的人悄声透着消息:“听说是小都尉被家里催得没法子了,好歹寄回一封家书,只说会在初雪时归。”
“可这也三年没回来了,难道她每一年都在这守着?可真是情深意重。”
“我看小都尉说不定在南疆已有知己,不愿回来呢。都说南疆女子奔放,咱们这位太傅家的小姐就算是再大胆也学不来那些……”
言尽于此但惹人遐想的停顿,变成低声窃笑钻进冷风里,悠悠荡荡不甚真切。
雪簌簌地变大,团成棉花似的落在掀开马车帘子张望的手上。逼得看热闹的人往回缩:“冷死人了。快走快走,我们去梅花树下烤兔子喝酒。”
帘子放下,隔绝了最后一句对马车内不见真容的少妇人的唏嘘:“真可怜呢,天这么冷。”
连蒙山上的小佛堂内,身量娇小的丫鬟从侧门钻进来,带进来一阵寒气,搅散了缭绕的白雾。
她小步跑到火堆边,边烤着火边盯着火上油亮亮的兔子肉一脸担忧:“小姐,这烤兔子味道大得很。上次差一点儿被小少爷看出端倪,这次要是碰上了又得找个什么由头扯谎呢?”
蹲在火堆边兴致勃勃盯着火候的女子作少妇人打扮,将脸凑近火苗,皮肤被灼得像沾染了颜料,鲜艳的赤色泫然欲滴。
她手执火钳子又拨了拨,“管那么多作甚,先把这兔子烤熟了吃到嘴里才是要紧事。”
“大雪天的,难不成真让我坐在车里傻子似的等那个谁啊?”
她嘴一撇,连带着整张小脸都别扭起来:“一家子人不来,偏偏要我这个婚后就没见过他几面的活寡妇来等他?”
火钳子也带了怨气,被“啪”地丢在地上。
她的委屈也掷地有声,“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牢骚说起来就没个停的,“没良心的东西,全怪我当初看走了眼!圣上也乱弹琴,赏个什么不好非赏了个都尉,竟让他真觉得自己是个领兵打仗的料了?”
“一家子虚伪无情,都是揣百八十个心眼子的,能养出什么好东西来!”
“满盛京的好男儿,我竟选了他,实在是悔之晚矣!”
她犹不解气,火苗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烧得张牙舞爪。
丫鬟急得跺脚,在空荡的佛堂里头转来转去地张望着:“小姐唉,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放在心里就得了,您怎么气起来连……那位都怨怪上了啊!”
那上一刻还在骂人的女子倏地又松快了神色,利索地翻动铁签,“今日这兔子不错,隶哥哥早早挑了埋起来,被前些日子的雨水浸过了果然更香嫩!”
一主一仆絮絮叨叨,顷刻间就分食完了一整只兔子。
末了那少妇人打扮的人还意犹未尽:“下次得告诉隶哥哥,给我抓些大的。这种小的吃不过瘾。”
“等过完年,咱们借着给太夫人祈福再出来一趟!”
“住持和小和尚那边都打点好了吧?”
“过完年且在这庙里多住几日,懒得在国公府装样子陪她们迎来送往的,一天下来腿都站软了,今年我们就躲了这差事!”
兔子肉的油润浸了她的唇,她用帕子轻拭了,抬头望小隔窗里的灰天白雪,略出了会儿神,方道:“我看咱们这位小都尉就算拼出再多战功也难袭爵,干脆就待在南疆别回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来也好在圣上面前说话……”
明明是诅咒般的言语,经她那甜柔的嗓音慢慢念叨出来,也不似什么坏话。
她站在那自说自话般盘算着,小丫头也手脚麻利,几个来回就将烤兔子的痕迹清理干净。
临走时丫鬟还知道回身在佛像面前拜了一拜:“叨扰您了。”
那少妇人却回过身来,半点恭敬也无:“对着个金疙瘩说什么瞎话呢,他要有用人人都来烧香敬佛,旁的事都不做了。”
良久,直到她们吵嚷又欢快的动静远去了。
一门之隔的偏房里才出现男人隐忍的声音,“主子?家中不是来信说少夫人对您日夜悬心,食不知味,您才下定决心回来一趟的吗?”
卧在榻上的男人翻了个身,思量半晌忽然发笑。
“竟自比活寡妇,实在是……”
“挺好,我原还怕这事难办。这样便好,早些和离了罢,也不算耽搁她!”
过了半晌,他又从榻上翻坐起来,“不过她有句话倒说得挺对,咱们这一家子果不是那虚伪无情的?”
站门边黑脸的大个儿忍了又忍,“少夫人还说了呢,您拼出再多战功也难袭爵!”
那坐在榻上的人不气反笑,理了理衣角自去穿鞋履:“是啊!老皇帝偏偏把我这门第凋零的和她这个清流世家出来的贵女凑在一处,可不是白白耽误了人家。”
“她本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人物,可惜了。”
-
邵焉从后门下了马车,才刚走出几步就被一个半人高的小孩钻出来挡住去路。
她闭上眼,忍着气。
她说错了,这一家子大人都虚伪,只有三夫人养的这个七郎看不懂脸色,听不懂人话。
是这宅子里唯一一个日夜期盼他四哥哥早日回来的人。
“嫂嫂,这回有接到四哥吗?!”他眼睛亮晶晶,恨不得能在邵焉身上盯出个大活人来。
“没有。”
“四哥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南疆战事已平?”
“不知道。”
她忽然后退一步,惊慌地看向忽然抱住她大腿的七郎王瑞林。
王瑞林压低声音:“嫂嫂,你下次再去把我也带上吧。”
“我也想吃兔子。”
邵焉几乎吓呆,“你!”
王瑞林眨着眼睛:“嫂嫂放心,旁人不知道。从前四哥也带着我吃过烤兔子,我才能闻出这味道。”
“而且连蒙山上有好多野兔子,我也知晓的。”
“先生教了要学会分析事情的联系,我想了又想,嫂嫂每回从连蒙山回来身上都有烤兔子的味道,我就知道了。”
“嫂嫂,我闻着这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邵焉正想着说什么话能应付过去,忽然听得自前厅传来的一声又一声,不辩惊喜或惊吓的通报声:
“都尉回来了!”
“四公子回来了!”
王瑞林双手一撒,腿脚比连蒙山上的野兔子还快,大叫一声就往前厅冲去。
邵焉扶着栏杆慢慢地坐了下来。她需要理一理眼前的状况。
不对,这样不对。
她连着去三年也没接到,今日不过就是嫌天冷早回来了些。这人就回来了?!还与她前后脚到家。
那她可是一点儿功劳也没有了!
做了这三年的样子也白费了!
她忽然扶着脑袋哎哟一声,婢女琴歇凑上来,听得吩咐:“就说我在山下受了风寒,生了体热。乍一听都尉回来惊喜过度,晕了过去。”
琴歇立马高声嚷嚷:“快来人啊,四少夫人晕倒了。”
一向庄重静谧的忠国公府,如一锅沸水乍泼了进来,从前往后都开始忙活。
王昀林在前厅焚香梳洗、敬告祠堂先祖,又拜见长辈。不多时宫里旨意下来,让王昀林在家好生歇息,三日后再进宫述职。
后堂进出传话的婢女、看诊的大夫、抓药的仆从亦是络绎不绝。
邵焉歪躺在床上,看着顷刻间各人送来的东西堆满了半间屋子,越想越烦闷,连带着看着那上好的红玉串子都不喜。
“明明是我生病,怎么送来这么多男人的东西?”
琴歇边登记造册边回话:“太夫人派嬷嬷送来了人参和燕窝,又细问了您如何病得。大夫人送了几匹缎子,那颜色说不好是给您用还是给都尉用。”
“大夫人屋里的瑜舒小姐送了个亲绣的香包,传话说是缝了草药包进去,您病重闻着可舒心。”
“三夫人那边送得却都是男人的物件。”
“倒是如夫人……不知道是不是眼下事情多忙忘了,只安排请大夫抓药,再没别的问话和物件了。”
邵焉似也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在意谁送了什么。
把玩着红玉串子,笑道:“还是自家爷爷懂我,知道我定是装的,只送点儿首饰来哄我,连问话都没一句。”
又说,“把家里送来的首饰里捡几个送去给大夫人和舒瑜吧,寡母孤女的,这几年过得越发简朴,看得人难受。”
初雪这日天黑得也早,邵焉听着外面的热闹劲儿慢慢过了。也不由得心发紧起来。
她回想起这桩婚事。
忠国公府世代武将,人丁不算兴旺。
太夫人所出三子,大爷多年前与老国公在北疆同一场战事中为国捐躯,英年早逝。二爷便是如今的国公,也是王昀林的亲生父亲,尚了公主袭了爵,战功却不如已去的大爷那般功勋卓著。三爷未登朝堂,只行走于行市之间,打理国公府的铺子田地。
国公早年间受了腿伤,渐渐竟也不领军,空有个武将名头,虚领着卫国将军的头衔。
便连那街口小儿都知道,如今的忠国公府再不似从前威武。
是以邵焉终于被赐婚给国公爷的嫡子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朝臣们都暗自猜度圣上此举深意。
本是皇子妃的候选人,怎会忽然被赐去那日渐衰微的国公府?
圣上是要重新起用忠国公府?
还是邵老太傅见天儿地规劝圣上这不妥那不行的,终于得了厌弃,此举亦是警示?
总不会真是邵家那丫头闹得满城风雨的,宫里也只得做顺水人情。
个中缘由,邵焉也不便去猜测。
只知道圣旨既下,她如愿以偿,从此便只是忠国公府的四少夫人。
就算婚后不过半月,那位新夫君就撇下她自去南疆,她也只能独自强撑着体面,安稳度日。
这一去就是三年,曾盛名满京城、被太后皇后金口玉言赞过堪为女儿家典范,却在临近婚嫁之年性情大变,闹出无数闲言的邵家女,渐渐已无人会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