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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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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该怪今早阴沉的天气,易小屿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D城的雨季总是令人混淆清晨和黄昏,雾蒙蒙的灰色笼罩了这座城市,雨滴凝成一条条水痕,顺着酒店大厅的落地窗流下来。
身着制服的服务生接过易小屿手中的伞放进伞架里,那把折叠格子伞用了太久,伞柄已经生锈,和灯火辉煌的酒店格格不入,易小屿没留意到服务生不寻常的眼光,她的眼神略过大厅,在落地窗边的男人身上停顿了一下。
棕色丝绒沙发软得能让人陷下去,那人身姿并不放松,身体前倾,用两只手肘俯撑着膝盖,视线落在茶几上摊着的文件上。她找了个角落的软椅坐下,刚好能看见他的侧影。
酒店的落地窗紧邻种满了梧桐的柏油路,风雨交加,叶子被雨打落一地,路上行人举着伞匆匆走过。
窗边的男人不为风雨所扰,淡然的气质让她一时觉得有些熟悉。
易小屿拿出手机给客户发微信,对面回复十分钟后下来。她靠着软椅重新打量着这里,装潢还是老样子。
吊顶是由无数块香槟色水晶排列成的波浪,深深浅浅的暖黄色灯光透过被切割成细小长方形的水晶洒下来,反射到黑白色调的大理石地板上。
整个酒店大堂像被一滴琥珀包裹住,窗外的雨声和客人们的低声私语融进这滴琥珀里,被拉扯得听不真切。
她曾在酒店顶层包过一间长期套房,天气好的时候能从D市东边高楼林立CBD俯瞰到西边济洛湾的入海口。
手机震动两下,客户回复已经到酒店大堂了。易小屿站起身环顾周围,电梯口款款走过来一位穿着香槟色包臀连衣裙的高挑女人,栗色头发打着卷,一直垂到腰间,高跟鞋轻轻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响声清脆。
易小屿朝她挥挥手,脸上露出个笑来。
女人坐在对面的软椅上,将手上挎着的三只包递过来,易小屿挨个翻开看了看,包带和皮条处都有些磨损,五金成色还行,她盘算着款式和皮质,给了个报价。
“才两万六?”女人用粘着水钻的纤长指甲拨了拨刘海,皱着眉看了易小屿一眼,“这包我买了就没背过几次,你压价太狠了吧?”
“这个软盒子包现在已经不是热度款了,再加上五金有点旧,只能算九五新,目前市场价的话在一万到一万一左右,我给你算一万一,”易小屿麻利的翻着手腕上挂着的包,把上面的瑕疵一一指给女人看,“这两款手提包成色倒是挺好,干净,没划痕,但是这个牌子最近行情不行,已经掉到底儿了,这俩加起来能有个一万五。”
女人约莫心里在盘算价格,十多厘米的鞋跟在地上轻轻点着。
见人还在犹豫,易小屿又笑着开口:“放心吧,你这包成色年份无差的话,我该给你什么价就给你什么价,你去二手平台上搜,我这儿报价绝对不比平台低,不然我们店这么多年哪来的这些回头客,对不对?”
“行,我也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你给我开个单据吧。”女人神情傲据,轻轻靠在椅背上点了点头。
易小屿用微信把钱转了过去,从帆布袋里掏出发票本和笔来填好单子递给她,又拿出个小礼盒来笑着递过去,“这是我们店的小礼物,欢迎到店里来玩儿。”
女人打开纸盒,里面是个香薰蜡烛,拿出来轻轻闻了闻,眉心微微一皱,将蜡烛取出,没有LOGO,又将蜡烛塞回盒子,起身走了。
易小屿吐出口气,麻利的从帆布包里掏出几个收纳袋来把包一一装好背上。起身抬起头,临窗而坐的的男人对面已经有人落座,似乎在谈公事,A4纸在茶几上散落着。
正要往外走,那人却的脸却转了个方向,往这边看过来,于是易小屿清楚的看见了他的正脸。
池砚。
她怔了怔,这名字像把利刃,冷光一闪,划破封存起来的记忆。
一幅幅画面匆匆闪过,终于定格在两人之间最后一次见面,池砚眼睑发红,像一头战败的野兽,冷冷盯着她,眼神恨不能把她拆解入腹。
易小屿心尖一抖,攥紧背包带子,不敢停下脚步,低着头走出旋转门,又想起他当时说的话来。
那是印象里这个习惯沉默的男人话最多的一次,却那么刺耳,他厉声对她说,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把桌上剩的骨头扫下来喂狗!
也是那会儿易小屿才知道,原来他心里竟这么恨她。
直到侍者把撑开的伞递到手上,她才回过神来。时隔五年,竟会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狭路相逢。
记忆是古怪的东西,若说时间是治愈的良药,那这副药方恐怕还不够猛烈,若说时间还不够漫长,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了。
她一时有些眼酸心热,撑着伞匆匆走进雨里。
酒店不远处有一个地铁口,转了两趟地铁,回到公司已是十点钟,易小屿把手上的包塞到办公桌下面,喝了口水,缓过气来。
“小屿姐,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出发吧,演员已将在做妆造了。”周乐川趴在易小屿工位上的挡板前面,转着手里的车钥匙。
“你先下去开车,我马上下来。”易小屿放下水,拿过衣架的双肩背包,把桌上的电脑和文件收进包里,匆匆下了楼。
她进入这家广告公司已经三四年了,被作为摄影助理招进来的时候,制作部门才刚成立,只有一个导演和一个后期,三人都身兼数职。
那时公司效益不好,一年也只能接到寥寥几个平面广告,后来导演熬不住主动离职,易小屿兼任了他的工作,直到去年,公司的业绩渐渐好转,易小屿也陆续拍了两支广告片,客户反响不错,管理层终于觉得制作部应该扩大一些,招了几名刚毕业的学生进来。
易小屿工作量不降反增,不仅要负责摄影的基本工作,还要给他们培训,指导,把关他们的成品,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工资却不见涨。
一行人到了摄影棚,今天的拍摄任务不算太重,主要是一家美妆公司的平面广告,模特儿是甲方签下的艺人,刚出道没多久。制片指挥着人把泛着金属色泽的圆环挂在背景墙上,灯光师忙着调整灯架的位置,片场总是这样,看似一片嘈杂,实则乱中有序。易小屿趁着这个空当儿设置相机参数,周乐川在旁看她操作。
等易小屿准备好了,周乐川还在一旁站着,这是新人的通病,在片场无所事事的看着别人忙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去帮忙把固定灯位的电缆都粘在地上,不要绊倒砸伤人。”易小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好嘞。”周乐川咧嘴一笑,拿了拍摄车上的黑色胶带走了。
艺人就位后,拍摄工作正式开始,易小屿把镜头对准模特的脸,那女孩精致的五官上被化妆师涂了配色大胆的妆容,橘紫撞色的眼影搭配上纤长的白色眼线,让人联想到某种生活在热带的鸟类,许是面对镜头的经验不多,女孩的表情看起来很紧绷,有种鸟类面对天敌时的警惕。
易小屿拍了几张,不太满意,把她和经纪人叫过来看成片,连续尝试了几次,模特状态都十分僵硬,连坐在后面监工的甲方都过来询问情况,摄影棚里一时空气凝滞,谁也不想耽误进度,化妆师上前给模特补妆,易小屿决定中午前再尝试最后一次。
易小屿再次将镜头对准模特的脸时,片场响起一道声音:“现在想象自己是一只詹姆斯火烈鸟,来,现在抚摸一下你的羽毛。”
画面里的女孩噗嗤笑了,眼角的紫色眼影在她眼角晕染出蝴蝶兰花瓣的形状,易小屿按下快门,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好,现在眨一下眼睛,”
模特渐渐找到了状态,画面里的女孩不再是一只被浓妆艳抹包裹的木偶,被注入了灵魂,一下子变得笑靥如花。易小屿决定趁现在模特状态好,将相机交给周乐川,让他练练手。
易小屿在片场盯了一会儿,手机震了一下,收到蒋薇薇的消息,蒋盛又生病了,想让易小屿过去看一会儿,她一个人在医院忙不过来。
周乐川拍好一组,易小屿帮他看成片,指出几个小问题后,又说:“我有急事先走一会儿,你自己在这儿能行吗?”
“放心吧,小屿姐,我保证完成任务。”周乐川嬉皮笑脸的敬了个礼。
易小屿给了他个无语的眼神,拿起包来,又不由得低声嘱咐道:“后面坐着的是甲方的人,他们如果挑刺儿,你不要反驳,尽量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要说自己不会或者不行,应付不过去给我打电话。”
“哎呀,你就放心走吧,有我呢。”周乐川拎了一下易小屿的书包带子,作出个赶她走的架势。
易小屿回身拍了他一巴掌:“没大没小。”
蒋薇薇发来的地址是一家私立医院,地址离得摄影棚不远,易小屿决定打车过去。
医院里人不多,易小屿问了科室,上了三楼的CT室,看见蒋薇薇抱着孩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神情焦灼,蒋盛半躺在她怀里,埋头在她胸前,露出来的半张小脸蜡黄,易小屿神经一下子被攥住,脚步不由得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