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屿天晴》倚楼弄苔

2、新项目

　　“怎么样了？”易小屿压低声音，问道。

　　怀里的孩子似睡非睡的挣了一下，蒋薇薇忙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晃了两下，冲着易小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过了一会儿孩子睡熟了，蒋薇薇示意易小屿过来，小声说要去办公室找医生聊聊，换手将孩子交给她，她屏住呼吸把小孩儿抱住，一张蜡黄的小脸露了出来，六七岁的年纪，本应该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却因体弱多病而成了医院里的常客，易小屿凑近他的身体，听他呼吸间发出的声音，像是肺里堵满了湿棉花，空气从其中抽吸，一声递一声，沉重无力，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私立医院人不多，到处都静悄悄的，偶有一两个面带微笑的护士经过，玻璃门和地板上反射着灯管幽幽的亮光，愈发显得走廊里空空荡荡。

　　也许是易小屿抱小孩的姿势不太熟练，没过一会儿孩子醒了。见抱着他的人换了，边哭边咳，易小屿把他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轻轻哄着，拨通了蒋薇薇的电话，让她快点回来。

　　蒋薇薇接了电话，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去，从楼梯经过时，抬头看见窗户边站了个人，因着窗口朝南，大片的天光从窗外洒进来，勾勒出那人的剪影，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在不住的在窗框上敲来敲去。

　　等那人沿着窗户走到光线柔和的地方，蒋薇薇才彻底看清了他的样貌。那是一个身姿清隽的男人，雅正得像是颜真卿的书法，气韵生动，锋利的筋骨暗藏其中。此刻他却眉头紧锁，声音压得低却难掩语气里的焦灼。

　　顾不得多看，蒋薇薇心里着急，转身上了另一侧楼梯。

　　走廊上蒋盛正抽抽搭搭的喊妈妈，蒋薇薇心里一阵酸涩，从易小屿手里把他接过来。

　　易小屿问道：“医生怎么说？”

　　蒋薇薇略一摇头：“医生说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最好还是在医院住几天，不然容易转成肺炎。”

　　易小屿听了，微微放下心来，蒋盛这孩子看着结实，长得也要比同龄的小孩高些，但总是三天两头的生病，回回感冒要转成气管炎，在医院住上个十天半月才能好。

　　蒋薇薇又要忙着工作，到处拍戏拍广告赚钱，况且未婚女人带着个孩子，万一在人多眼杂的公立医院被认出来，又免不了被社交媒体上的营销号乱写一通，很是麻烦。

　　“那就多住一阵子吧，我最近不忙，可以抽空在医院待着，这回多治两天再走，省得又反反复复。”易小屿看着蒋盛可怜兮兮的小脸，伸手抹干了他脸上还挂着的泪珠儿。

　　“妈妈，我不想打针……”蒋盛瘪着嘴，看上去可怜巴巴。

　　“不打针病怎么好呢，男子汉勇敢一点，而且打针一点儿也不疼呀，就跟小蚂蚁咬了一口一样对不对。”蒋薇薇抱着蒋盛慢慢哄，易小屿听的有些无奈，这孩子这么黏黏糊糊的性格，也不知道像谁。

　　等蒋盛彻底不哭了，蒋薇薇抱着他和易小屿一起，去一楼大厅里办了住院。

　　春天的雨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天气像是患了病，时而阴雨连绵，时而惠风和畅，总没个安稳的时候。易小屿独自奔走在医院，公司和出租屋之间，一直到了四月里，路边大朵大朵的白玉兰都开了，密密匝匝的挤在苍绿的松柏之间，天气才彻底暖和起来，终于等来了蒋盛出院的日子。

　　这天一早，蒋薇薇拎了行李，从医院赶去了机场，她在外省还有工作，叫了易小屿来接蒋盛出院，蒋盛病养好了，精神也爽利起来，小脸肉嘟嘟的，黏黏糊糊叫着姐姐。

　　易小屿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有好几次她都纠正他，让他管自己叫阿姨，他当时听了点点头，下回见她的时候还是叫姐姐，后来易小屿也随他去了。

　　她打车把蒋盛送回了蒋薇薇在鑫海国际的公寓，蒋薇薇的母亲开门把外孙领了进去，热情的招呼着易小屿进来喝水，她连忙推说还要赶着上班，乘电梯下了楼。

　　蒋薇薇是单亲家庭，从小父母离异，还有一个哥哥，兄妹二人跟着母亲，日子过得拮据。

　　蒋薇薇十七岁，便辍学出来混社会，这女孩儿长相有几分出色，又颇具才情，便极易受到形形色色的引诱，一计不成还有一计，猎人们总是比猎物有耐心的多，直到把稚气未脱的女孩儿拉进水里，看她在浪涌波翻的海里打滚儿，站在岸上的男人们才晃一晃手里的酒杯，咂摸咂摸嘴角那点儿不屑的滋味儿，品出十分的乐趣。

　　从蒋薇薇的公寓离开后，易小屿坐地铁去了公司，下午要和甲方开会，前一段时间公司接下个科技公司宣传片，前期工作已经由创意部进行了大半，要先和甲方过一遍创意策划和文案，再交由制片部落地执行。

　　回到公司才上午十点，难得今天大家都到得早些。易小屿又把PPT改了一遍，一直到下午一点，负责项目的几个同事才出发去往甲方公司。

　　易小屿带了周乐川一起，周乐川是个典型的北方男孩儿，大大咧咧，还带着初入社会的少年气，浓眉大眼，连笑起来都像是牙膏广告里的男模特儿，标准的八颗白牙在阳光底下闪着莹润的光。

　　她还记得面试时，他简历上写着毕业于X影导演系，但易小屿并非科班出身，后来做了广告导演也是误打误撞，便问他主修的课程有哪些，周乐川说了几门，然后又说他最喜欢戈达尔的电影，说起马其顿的《暴雨将至》不同视角的近镜头来，一副阅片无数，对国产电影发展苦大仇深的样子。

　　好巧不巧她手边刚好有一台电脑，为了不在专业性上落了下风，易小屿一边deepseek一边提问，问起他对塔可夫斯基诗意风格表现的理解，又问他怎样看待戈达尔的剪辑手法，不出三个问题，便迫使他败下阵来，向易小屿坦诚他原本打算读摄影专业，只是机缘巧合进了导演系，大学四年基本上都在搞星空摄影，白天上课睡觉，夜里扛着设备去郊区拍星星，后来投简历给电视台被刷，决定先出来找个工作再寻求机会发展爱好。

　　听完这话，当时和她一起负责招聘的HR脸都绿了。

　　易小屿心里觉得好笑，这人有一点小聪明又率真可爱，和自己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当即决定录用他，幸而周乐川只是看起来大大咧咧，做起事来还算是靠谱。

　　甲方公司位于D市东边，原本这里极为偏僻，易小屿小的时候，只是一片小村庄，后来等她去了外面念中学，市里把这边规划成了开发区，十几年发展下来，早已变成了高楼林立的钢铁森林。易小屿一群人进了云启大厦16楼的会议室里，云启科技的人才姗姗来迟。

　　云启科技是云启集团旗下的一家子公司的公司，主要业务是半导体材料和新能源光伏，所以招聘宣传片的主要方案也是向着这个方向靠拢，并且根据甲方的要求，他们要为接下来的一个公益项目制作宣传片。

　　两方的项目经理寒暄过后，会议进入正题，先由创意部的总监方森和向甲方介绍概念的创意和构思。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广告不是看广告创意如何，设计多精巧，拍摄手法多新颖，关键在于说服甲方认同他们的策划，哪怕是把一句广告词连着说三遍给观众洗脑，只要能说服甲方掏钱，就算是广告的成功。

　　方森和作为公司的创意总监，在这方面自然是一把好手，可云启这种科技公司，并没有单独成立宣传部门，项目里的成员都是从各个部门东拼西凑来的，多半是不善言辞的工科男，这个项目的临时负责人徐总，在当中已经算是其中能言善道的了。

　　任由方森和在前面说的天花乱坠，下面坐着的人也没太多反应，易小屿的几位同事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方森和讲完，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咖啡喝了一口，微笑问道：“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吭声，安静得像是老师在台上提问时，讲台下一言不发的学生。

　　易小屿和周乐川互换了一个眼神，这种情况他们还是头回遇见，一般都是甲方提一堆意见，他们负责在一些异想天开的脑洞中找到一个可以落地的方案。

　　玻璃门咔哒响了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半透明的玻璃擦过地毯，发出沙沙的响声。几人扭过头看去，和会议室里坐着的几位不同，进来的几人身着衬衫西裤，俨然一副精英打扮，周乐川猜测也许是公司的管理层或者市场部的员工。

　　走在最后是个青年男人，在一众沉闷的工程师里格外令人侧目，他上身穿了一件条纹衬衫，蓝白相间的条纹细细的，把人显得气质清爽，衣袖在手臂处卷起一截，露出腕表黑色的皮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