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屿天晴》倚楼弄苔

5、星星

　　两人背着双肩包一路爬坡而上，周乐川熟门熟路的带着易小屿走进一片的农田，这里视野开阔，没有了城市里的光污染，天空里最暗淡的星星也从天空中显现出来，周乐川找了个离花草比较远的地方架起了相机，易小屿在一块平整的四方支开椅子。

　　正值春季，半夜温度依然很冷，易小屿缩成一团，坐在露营椅上抬头看天。天空穆静而苍凉，北斗七星倒悬在头顶，仿佛伸手便可触及。

　　沿着斗柄所指的方向，大角星在天空中熠熠生辉，这是一颗距离地球三十七光年的巨星，也是春夜的星空里最闪亮的一颗恒星，其亮度是太阳的二百一十五倍。沿着这条弧线继续往前延伸，可以观测到角宿一，同北斗七星中的摇光，开阳，玉衡连接成了独属于春季的坐标。

　　易小屿把头靠在椅背上，沿着一颗颗星星连成的线条辨认着每一个星座，仿佛自己也在被银河轻轻托着，融入了星辰。

　　她曾经看过一部科幻电影，那电影上说，每一个在地球上活过的人，在这个宇宙都有一颗对应的星星在闪烁。易小屿的目光在夜空中搜寻着，今晚星星很多，橙的炽热，蓝的冰冷，星光连接着生者和死者，可它们都太远了，远得像没有温度。

　　“喂——”周乐川突然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从头顶铺天盖地地将易小屿罩住，视线被彻底阻碍，她把那东西从头顶扯下来，原来是一块毯子，易小屿抖了抖裹在身上，温暖如期而至。

　　“你不冷啊？当心感冒。”易小屿把脖子在毯子的绒毛上蹭了蹭，人有时很容易感到幸福，比如说在寒冷的时候能得到一块毛茸茸的毯子。

　　“比起我冷，我更担心相机冷。”周乐川熟练地把加热带绑在镜头上，“过来看看效果。”

　　易小屿走到周乐川旁边蹲下，把头凑近相机屏幕，漫天的星光越过太空，被凝聚在这片小小的屏幕里，连时间也停止了，所有关于日常的记忆都如潮水般退却，钢铁森林化作海市蜃楼，世间仅有的真实的也许只是脚下这片土地和头顶缓缓流动的银河，还有山间缭绕的薄雾与麦子的气息。

　　“效果还不错。”周乐川满意的看着屏幕，又转过头来盯着易小屿的侧脸，“看傻了？发表一下意见。”

　　“拍的很好啊，原图直出都可以了，”易小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屏幕，“你什么时候开始入坑星空摄影的？拍的比我强多了。”

　　“没拍几年，大学才开始拍的，不过小时候爱看天文书，那上面每个星座我都能记下来。”周乐川边按快门边说。

　　“后来呢？怎么想起来搞这个了？”

　　“后来长大了一点，我爸妈工作忙，一放暑假就把我扔我奶奶家去，我爷爷奶奶都在乡下当老师，平时就住在学校旁边的家属院里，那里边有个大操场，夏天热的时候，就拖张凉席出来铺在操场上，大人聊天，我们小孩就躺在凉席上数星星，那会儿视力也好，有时候一晚上能看见好几颗流星。”周乐川神色淡淡，语气里带了几分惆怅。

　　“现在呢？还会回去看星星吗？”

　　“现在哪还有这种机会啊，我们家那边是个小县城，以前每个镇上都有自己的中学，后来镇上的人都搬到城里住去了，镇上的学生越来越少，现在连学校都拆了。我爷爷奶奶也退休之后被我爸妈接到城里住，天天在楼上闲不住，跟进了笼子的鸟似的。”

　　易小屿微微垂下睫毛，她似乎从来没有像周乐川这样，坦坦荡荡的向别人提及自己的童年过。

　　也许从出生那年被秦明珠送到易家去开始，她的人生轨迹就已偏离大部分小孩儿的生活，没有上不完的补习班，也没有可以回的老家，从来没有邀请过班上的同学来家里玩，也没有因为零花钱不够而发愁过，说不出来这是好是坏，只是这种不太寻常的生活似乎在别人眼中难以理解，渐渐地，她也不再跟谁说了。

　　“你呢？你小时候也会和家里人一起看星星吗？”周乐川扭头看着易小屿。

　　易小屿一顿，这种家庭生活在她童年时代里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也从来没向往过，因为周乐川的提问，她得想方设法从自己的回忆里，截取一个温馨的片段，好让自己的童年岁月看起来也同样温暖明亮。

　　“我啊，”易小屿顿了顿，“我小时候不太爱看星星，光爱看动画片了，后来我爸发现我天天在家看电视，怕我把脑子看坏了，就给我买了台游戏机，让我在家里打拳皇，我那时候太小了，根本不会玩，天天就只在按钮上瞎拍。”

　　“街机一般在游戏厅里才有吧，你爸竟然给你买回家了？真够疼你的。”周乐川语气不无羡慕。

　　“我爸啊，他总是心血来潮，”易小屿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事隔经年，回忆太长太远。

　　两人一时无话，只剩山间偶尔的虫鸣。

　　“我一直都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星星更纯粹，更动人的东西了。”周乐川抬头看着天上，眼里满是向往，“可惜这辈子没能当上宇航员。”

　　“多大了你都，”易小屿失笑，“怎么还在做这种梦呢？”

　　“做梦怎么了？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就沦落成现实的奴隶了？”

　　“活在现实里不好吗？赚钱，然后买想吃的东西，和朋友一起打游戏，放假去喜欢的地方旅行，听喜欢的人的演唱会，应该也挺开心的吧。”

　　“听起来是挺开心的，但我不喜欢这种生活，像把一天重复一生，直到老掉牙了，动也动不了了地躺在床上，一辈子都沦为一个数字。何必呢？还不如活得无拘无束一点，也算值了。”

　　“无拘无束……我以前也这么想，都是很久之前了。”易小屿想起以前少不经事时做过的那些傻事儿，都像上辈子发生过的。

　　第二天易小屿醒来时已经快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很久没通宵过了，头昏脑涨的滋味还是这么让人难以忍受。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厨房，水壶里空空如也，嗓子也干的快要冒烟。易小屿叹了口气，转而拉开冰箱门，拿了罐冰啤酒一口气灌下半瓶，才觉得喉咙里的干哑舒缓了一些。

　　拉开窗帘，易小屿懒洋洋的把自己抛在沙发上，昨天和周乐川回来时，已经凌晨五点，天色雾蒙蒙的，街上的馄饨店刚刚开门，两人一起进去吃了碗小馄饨才各自回家。

　　好久没和人说过那么多话了，自从Vex去了澳洲读书以后，连和人聊天都变成了奢侈的事儿。可又有一点懊恼，她一向不喜欢和工作中的人产生私人交集。

　　易小屿揉了揉太阳穴，算了，先不想那么多，所有事儿都可以往后放，思考一下晚上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点开外卖软件，秦明珠的消息刚好弹出来。她点开语音条，秦女士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甜美：“宝贝，今晚有没有空？陪妈妈出来一起吃晚饭。”

　　回完消息，易小屿跑到浴室用最短的时间洗完澡，画了个淡妆出门。

　　两人约在一家日料店，秦女士总爱吃生食，那些东西仿佛没有热量似的，以至于秦女士已经四十几岁的年龄，身材仍保持的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儿。

　　春天的傍晚，天气乍暖还寒，秦明珠穿了件斜肩针织衫，修身上衣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两条缎带从肩膀一侧系成蝴蝶结，从裸露的肩头垂到腰际，缎带的末尾在腰间飘飘荡荡，衬得腰肢不盈一握。

　　这种衣服若是穿在年轻女孩儿身上，青春正盛，必然显得甜美过头，可秦明珠身上的成熟被这件衣服衬托的恰到好处，从她的身上，可以看出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女人的优雅。

　　易小屿见惯了她妆容精致的样子，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精雕细琢的漂亮，哪怕明天小行星就要撞地球了，秦女士也会画一个全妆，卷好头发，用她那恒久而坚不可摧的美丽来对抗这个世界的灭亡。

　　秦明珠见了易小屿，立马亲热的挽了她的胳膊：“怎么才来呀，我等了你很久了。”

　　易小屿有点不习惯这样亲近的接触，手挽手一起走路地感觉又出奇美妙，轻飘飘地，像是踩在云上。她任她挽着，一直走到店里落座。

　　主厨是个光头的日本人，似乎和秦明珠是熟识，一进来就用大佐味的普通话和秦明珠寒暄起来，他冲着易小屿微笑，易小屿看着他比头顶上吊灯还要亮的脑门，也冲他微微一点头，笑得比门口站着迎宾的小哥儿还灿烂。

　　“你最近还在做那份工作吗？”秦明珠用木头勺子翻搅着面前那盅蟹肉带子茶碗蒸，蟹肉被撕成条状，拌在热腾腾的米饭里，蟹肉鲜甜和米饭清香混合在一起，随着蒸汽升腾。

　　“嗯，”易小屿吞掉茶杯里的米饭。

　　秦女士对自己现在的工作似乎是不满意的，易小屿早有感觉，但她从来没有挑明过，易小屿就当做不知道，每次秦明珠问起时敷衍一句也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