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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支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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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房间闷得像只密封的罐头,空气都浑浊起来,易小屿推门出去,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女人神情疲惫,嘴唇上的廉价口红被食物粘走了大半,只剩几丝暗红的染料陷在唇纹里。水珠在脸上滚动着,顺着眉骨滑下来沾到睫毛上,易小屿抽了两张纸沾了沾脸上的水珠,团作一团丢进垃圾桶里转身去了走廊,身后金属垃圾桶的盖子晃荡几下,“嘭”的一声又合上了。
走廊尽头有个开放式露台,半圆形的露台上围了圈的法式铁艺栏杆,楼台上放了张玻璃圆桌。这家饭店也许开了有些年头了,虽然漆是新的,但铁艺栏杆繁复的花纹看上去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式。
易小屿从裙子口袋里掏出盒烟来,把手肘支在栏杆上,女士香烟细长的烟嘴叼进嘴里,火机啪一声,蹿出一股火苗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凉味从嘴里散开,淡淡的,不呛人。心里闷住的那口气也随着丝丝缕缕的烟雾一起被吐出,弥散进空气中。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易小屿没回头。人常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如今想来,确实有几分道理。依靠着事业上的成功,把那些曾经轻视,打压自己的人踩在脚下,享受他们的有求于自己的感觉,或许比功成名就本身更有快感?
皮鞋掷地有声,脚步越来越近,在身旁站定。易小屿忍不住用牙狠狠咬了一下香烟滤嘴,薄荷爆珠在嘴里炸开,一呼一吸之间,冰凉渗透了整个肺部。
她的眼神飘得很远,视线所在的地方一辆辆车在建筑之间川流不息。身旁呼吸清浅,她想不明白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个人。
“借个火?”
易小屿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块火机,灼灼的火苗跳跃出来,在空气里抖了抖。
她用手拢住火苗,往上递了些,眼睛虽盯着手里跃动着的火苗,却扔感觉到池砚微微低下头,眼神落在自己的脸上。
有一瞬间两人气息相融,像是两块不同温度的洋流交汇在一起。
易小屿在这种氛围里败下阵来,催促道:“火要灭了。”
池砚闷笑一声,下唇兜住烟嘴,把香烟伸进火苗里。包裹着烟叶的纸卷迅速挛缩成一个橙红的小圆环,又在下一瞬熄灭,化作一抹上升的烟气。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靠着栏杆。
楼下有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在花园里散步,间或有小孩子的笑声和轻声细语传上来,温馨的场景和楼上格格不入,两人就在这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里吞云吐雾。
花了一支烟的时间,她在终于理清楚了一件事,粉饰太平是成年人的必修课,就像用熨斗把柜子里的旧衬衫烫平整,即使穿的人知道这是一件旧衣服,但既然看起来服帖体面,又何必去深究衣服上曾经的褶皱呢?
易小屿回身把烟头按灭在玻璃圆桌上的烟灰缸里,笑道:“你不是最讨厌烟味吗?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你不是最讨厌工作吗?怎么也在上班?”池砚依然背对着易小屿,不咸不淡地说。
她脸上的笑有些僵,幸而池砚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能怎么说呢?说自己时运不济,家道败落,现在只能靠一点微薄的薪水养活自己,面对着如今衣冠楚楚的池砚,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工作也好,消遣也罢,总归都是我喜欢做的事。”易小屿顿了一下又笑起来,叹息似的,“说起来,还得感谢生活给我这个机会。”
闻言,池砚转过身来看她,侧着头看她,笑得讽刺:“你倒是豁达,没想到有一天,这种话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他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在审视一个怪胎,她攥紧手指,喉咙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又挤出个若无其事的笑来:“人总是会变的,咱俩都多少年没见了,你也该把我往好的方面想一想。”
池砚睨她一眼,又把烟放进嘴里,没再说话。
易小屿后退一步,站在他身前,模样看起来倒是很客气:“我先回去了,消失太久领导该着急了。”
不等池砚应声,她转身就走,池砚靠在身后的栏杆上,眼神沉沉,看着她的背影沿着走廊上壁灯微弱的光晕越变越小,最后影子一闪,消失在尽头的转角处。
易小屿下了楼,站在大厅门口不太显眼的饮品柜旁边给周乐川发消息。没过几分钟,周乐川就帮她把包送下来了,易小屿利落的把包往身后一甩:“帮我跟王哥说一声,家里有点事先走了啊。”
“一起一起,我跟他说过了。”周乐川推着她走出大门。
两人上车,易小屿报了个地址,车子一路驶上高架桥。正是过了晚高峰的点儿,路上车不多,车子开得平稳,她坐在副驾驶上年,缓缓吐出口气,向外看过去。
路边高楼大厦耸立着,灯火通明,也有些等待拆迁的小区,窗户都黑洞洞的。命运就被这一条条路,一道道墙隔离开,有些人兢兢业业,为了在这座城市安家落户,有些人被命运垂青,靠着一套老房子就免去了一生的奋斗。
这城市大得仿佛什么故事都会发生,她也曾以为只要远离了以前生活的圈子,便不会与那些刻意回避的过去重逢。
狭路相逢来得太猝不及防,她似乎也曾幻想过和池砚再次相遇的场景,她努力回想着,却连一副画面也想不起来,已经过了太久,发生了太多事,等再回头望过去,来时走过的那条路已是满目荒凉。
时间真是个冷漠的东西,它总让最动人的片刻最短暂,最痛苦的时光最漫长,等意识到真的已经过了很久,想回忆那些曾经让人难以释怀,或者恋恋不舍的片刻时,他又化成了一池水,所有的往事都散进水里,只能像水中望月一般看着故人的倒影,直到再也无法记起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来。
不知道周乐川什么时候打开了车上的广播,两个主持人先讲了一会儿游戏,又说起国足,插科打诨,听了一会儿,易小屿渐渐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一盏一盏电灯从路边闪过,她恍惚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有些犯困。
迷迷糊糊从车里醒来的时候,身上还盖着周乐川的外套,易小屿摸出来手机一看,已经晚上11点了。
她伸手抹了下脸,抓住周乐川一边胳膊摇了摇:“醒醒,回家睡去。”
周乐川一脸惺忪,易小屿怕他这副样子开车不安全,从车载冰箱里拿了瓶冰水,冷不丁地贴在他脸上。周乐川不设防,被凉的倒抽了口气,一把抓住了易小屿作乱的手,迷迷糊糊道:“干嘛呀,刚刚你睡着我都没舍得叫醒你,你竟然恩将仇报。”
“什么恩将仇报,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恩将仇报?”
周乐川嘿嘿一笑:“我都困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怎么了?”
“再睡下去天都亮了,回家睡去。”易小屿挣开他的手,把水拧开递给他。
周乐川接过喝了一口,冰凉的矿泉水瞬间让人神清气爽,他抻了抻在驾驶座上窝得僵硬的身体,降下四周的车窗。
春天树叶新生的味道,从楼道传来的油烟味,以及下水道里升腾的腐臭气息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周乐川向外面看去。
这显然是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粉刷的墙皮早已在风吹日晒中剥落了颜色,幸而楼层不高,斑驳的外墙被葱茏的槐树挡去一半,老旧但并不荒芜,倒显得烟火气十足。
这里曾是D市交通局的家属院,居住的多是一些交通局里的退休职工,这个时间都已经睡下了,街上安静得只剩下车轮压过地面的沙沙声,路上偶有一两个高中生经过,约莫是下了晚自习才回家。
周乐川从车窗里向外探了探头,眼珠子一转,又扭过头来,朝着易小屿说:“难得从市区能看见星星,要不要我带你去郊区,咱俩拍星星去?”
易小屿也把头探出车窗去,楼与楼之间露出一片深蓝的天空,连一片云的遮挡也没有,零零散散的星星撒落其间,散发出深浅不一的光芒,她心里有些蠢蠢欲动,却说:“拍什么星星啊,我明天还有事儿呢。”
“明天周末,你一个孤家寡人,能有什么事儿?跟我一起去吧。”周乐川打开手机开始找今晚天气合适的地方:“我们去市南的清谷山怎么样,那地方我去过几次,今晚月相和天气都挺合适的,正好顺路去我家拿设备。”
易小屿犹豫了一下,今晚的饭吃得她实在是食不下咽,现在回去难免不胡思乱想,倒不如出去转转:“行,今儿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清谷山并不是个已经开发的成熟的景区,只是个海拔几百米的小山坡,山坡上树木不多,半山腰还被开辟出一片片农田,山底下散落着几个村庄,居住在这里的村民近些年也都陆陆续续搬离了,只剩下面对国道的几户人家,开着生意不太景气的农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