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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请安?分明是渡劫! ...

  •   从听雪轩到颐安堂,直线距离不算远。但穿着这身行头走起来,我觉得自己在参加一场没有终点的负重障碍赛。

      裙摆长得能当扫帚,每走一步都担心踩到前襟把自己绊个跟头。头上的金簪步摇随着步伐叮咚轻响,不是悦耳,是警示——提醒我脑袋上顶着一笔移动的巨额资产,摔了怕是赔不起。林薇,不,现在是柳云舒,她搀扶我的姿势标准得像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可搭在我小臂上的手指,僵硬得跟铁钳子似的。

      “这路是修来练马拉松的吗?”我借着宽袖遮掩,从牙缝里挤字,“还有,凭什么我就得是弱不禁风那款的?”

      “病历需要连续性。”她目视前方,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声音压得极低,“而且你现在的表情管理非常失败,确实很像马上要厥过去。”

      “我这是憋气憋的!”

      穿过一道月亮门,景致越发精致得咄咄逼人。假山层叠,引着一弯活水潺潺流过,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错落有致。几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婆子匆匆走过,见到我们,立刻刹住脚步,齐刷刷退到路边,垂首敛目,姿态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

      这阵仗让我后脖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记住,”林薇的声音像蚊子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多看,多听,少开口。我叫你‘母亲’,你应答时,叫我‘舒儿’或‘云舒’。眼神放柔放空,别瞪得像要跟人抢地盘。”

      我努力调动脸部肌肉,试图凹出一个“病弱西子”的造型,结果感觉嘴角在抽搐。

      颐安堂终于到了。

      比听雪轩更大,更沉,更迫人。门口杵着两个穿藏青色比甲、头发梳得溜光的嬷嬷,面容像是用尺子比着刻出来的严肃,见到我们,只微微欠身,声音平板无波:“夫人,小姐来了。老夫人候着呢。”

      门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起,一股混合着浓重檀香和淡淡药草味的暖风迎面扑来,闷得人胸口一滞。

      厅堂开阔得有些空旷。正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位老夫人。估摸六十出头,头发银白相间,梳得油光水滑,一根碎发也无,戴着一条深青色绣福字抹额,正中嵌着一块水头极足的翡翠。身上是暗紫色福寿纹缂丝褙子,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一串深褐色的佛珠。她眼皮微垂,并未看我们,可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经沉甸甸地压满了整个屋子。

      榻下两侧,一溜酸枝木椅子,已坐了几个人。

      左侧上首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鹅蛋脸,柳叶眉,生得温婉端庄,穿着秋香色折枝梅花纹的长褙子,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她旁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书生打扮,气质文弱,眉眼间与老夫人隐约有些相似。

      右侧坐着两位更年轻的女子。靠外那位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水红色遍地金褙子,容貌艳丽,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正用帕子轻轻点着嘴角。挨着她的是个更小些的姑娘,穿着浅黄衫子,一直低着头,手里绞着一方绣帕,看不清神色。

      满屋子静得只剩下佛珠相叩的、极有规律的轻响,哒,哒,哒,敲在人心尖上。

      “给母亲请安。”

      林薇在我胳膊上不着痕迹地轻捏一下,率先屈膝,动作流畅自然。我慢了半拍,连忙跟着蹲身——天可怜见,我上一次做这动作恐怕得追溯到幼儿园文艺汇演,演的还是棵不怎么需要行礼的树。

      “起来吧。”老夫人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丝毫涟漪,“若薇身子可松快些了?”

      “劳母亲挂心,好些了。”我学着林薇的样子,把声音放轻、放软,感觉自己像个劣质的配音演员。

      “坐。”

      我们被引到右侧空着的两张椅子坐下。屁股刚挨到冰凉的椅面,我就感觉到四面八方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像细细密密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过来。好奇的,探究的,审视的,还有那么一两道,分明带着点看戏的兴味。

      “听说前几日你病得凶险,云舒这孩子日夜不离地守着,端茶递药,倒是难得的孝心。”老夫人终于抬眼,目光扫过林薇,那严厉的线条似乎略微柔和了一丁点。

      林薇适时地垂下眼帘,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温顺得能滴出水来:“侍奉母亲汤药,是女儿本分,不敢当祖母夸奖。”

      “是啊,大嫂和云舒母女情深,真真是羡煞旁人。”右侧那位水红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开口了,声音又脆又亮,像玉珠落盘,只是那笑意盈盈的话里,总像是掺了点什么别的东西,“前几日大嫂病着,我恍惚听见说,云舒连闺学都告了假,一心一意就守着母亲呢。这份孝心,实在感人。”

      这话听着是捧,可细细一品,骨头里却藏着刺。是在暗示我拖累女儿学业?还是暗指林薇(原主)不够懂事?

      我心里一紧,偷眼去看林薇。

      只见她微微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看了那女子一瞬,随即又谦卑地落下去,声音依旧平稳:“二婶娘谬赞了。母亲骤然病重,侄女心慌意乱,实在难以静心向学。夫子也常教导,孝道乃人伦之首。如今母亲大好,侄女自当刻苦,将落下的功课补回来才是。”

      不疾不徐,不软不硬,既接了话,又把“孝”字大旗扯了出来,顺便还点明了“我会补上”,堵得严严实实。

      漂亮!我几乎要在心里给她鼓掌。不愧是从不吃嘴亏的林大状。

      那位被称作“二婶娘”的女子——看来是侯爷弟弟的媳妇——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光滑的瓷器表面裂开一道细纹,随即又恢复如常,没再接口,只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节奏未变,缓缓道:“霆儿前日有信到,说边关大捷已定,不日便能回京叙职。这次陛下龙心甚悦,赏赐是少不了的。咱们府里,总算能添些喜气了。”

      霆儿?定远侯陆霆?我名义上的……丈夫?

      我手一抖,指尖发凉,茶盏在托碟上磕出一声轻响。

      林薇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伸手,稳稳扶住茶盏,然后极其自然地接过,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转而对老夫人道:“祖母恕罪,母亲怕是又有些头晕了。昨日夜里总睡不踏实,今早起来就说眼前发花。”

      “是……是有些。”我赶紧就坡下驴,抬手轻按额角,做出不胜疲乏的样子。

      “既如此,心意到了便罢,回去好生歇着吧。”老夫人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终于松口,“把身子将养好,霆儿回来,见你这般模样,怕是要怪我老婆子没照看好你。”

      “母亲言重了,是儿媳自己不争气。”我低眉顺眼。

      “不过,”老夫人话锋一转,佛珠捻动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线,“霆儿此次回来,恐怕要多住些时日。府里一应大小事务,你终究是主母,要多上心。前阵子你病着,不少事都耽搁了,积压下来也是麻烦。”

      我头皮一阵发麻,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府中事务?管家?看账?人事安排?我连这院子里有几口井都没弄明白!

      “母亲放心,”林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恭谨与担当,“母亲身子虽还需静养,但府中诸事皆有旧例章程可依。这几日女儿闲时,已将母亲往年整理的内务册子略翻了翻,大致脉络已清。等母亲精神再好些,女儿便陪着母亲一同理看。若有女儿愚钝拿不准的,少不得还要来叨扰祖母,请教二婶娘、三婶娘。”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我们没撂挑子,我在努力”,又巧妙地把实际操作的时间往后推了,更重要的是,拉上了老夫人和其他两房当“顾问”,责任瞬间分摊。

      老夫人看着林薇,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像在重新掂量这个一向被评价为“娇纵”的孙女。片刻,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云舒是长大了,知道替你母亲分忧了。也罢,你们母女俩商量着办吧,有拿不定主意的,再来回我。”

      又闲话了几句京中传闻、侯爷归期、接风宴的粗略打算。我全程保持“气弱体虚”状态,能点头绝不开口,能用一个字回应绝不说两个。林薇则始终扮演着乖巧贴心、偶尔能为母亲代答几句的孝顺女儿,分寸拿捏得极好。

      终于,老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倦色,摆了摆手。

      如蒙大赦。

      走出颐安堂,被早春尚且寒凉的日光一照,我才发觉里衣已经黏在了背上。长长地,悄悄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刚才那个穿水红衣裳的,就是三房那位?”我借着整理衣袖,用气音问。

      “座位、称呼、年纪推断,应该是三叔的妾室张氏。”林薇眉头微蹙,声音压得极低,“她对我们的态度很微妙。那句‘连闺学都告了假’,看似夸孝心,实则埋了钉子。一是指你不顾女儿前程,二是指……原主可能学业不佳或性情懒散,需要找借口。”

      “还有那个黄衣服的丫头?”

      “应该是张氏的女儿,行六的云倩小姐?信息太少。”林薇抬手,用指尖极轻地按了按太阳穴,“人际关系网比预想的更复杂。原主的记忆残留,真的一点都没有?”

      我凝神努力去“回想”,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偶尔闪过几个模糊的古代生活片段,也分不清是原主的还是看电视剧留下的。“没有。看到那些人,只觉得脸生,心慌。”

      “麻烦。”林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像两个被硬塞了角色、却连剧本第一页都没看过的演员,直接推到了舞台中央。对了,”她忽然脚步微顿,侧头低语,“你说头晕时,左侧首位那位鹅蛋脸的妇人,很关切地看了你一眼。那是二夫人周氏,陆霆亲弟弟的正妻,坐在那个位置,分量不轻。”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稍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温和的呼唤:“大嫂,请留步。”

      我们回头,正是二夫人周氏带着儿子陆明铭出来了。

      她紧走几步赶上我们,左右看看,见廊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方才在母亲跟前,有些话不便多说。若薇,我瞧你脸色还是青白,回去定要躺下好好歇着,万不能再劳神。云舒也是,照顾母亲要紧,可你自个儿的身子也是根基,莫要熬坏了。”

      语气殷切,眼神里的担忧不似作伪。

      “劳二弟妹惦记了。”我努力让笑容显得虚弱而感激。

      她点点头,又看向林薇,目光柔和:“云舒,闺学里若有什么难解的,或是文章上不通的,尽管来问你铭堂兄。他书读得虽不算顶好,但给妹妹讲解一二还是使得的。”

      旁边的少年陆明铭,闻言有些腼腼地拱手,脸微微泛红:“云舒妹妹若有垂询,愚兄定当尽力。”

      又客套了几句,他们母子才转向另一条岔路离开。

      “这位二婶,瞧着倒是个真心和善的?”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小声嘀咕。

      “表面证据显示如此。”林薇的目光却并未放松,“但人心隔肚皮。走吧,先回听雪轩,那里才是我们暂时的‘安全屋’。”

      回程我们刻意放慢了脚步,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沿途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实则是在疯狂记忆路线、观察仆役举止。

      侯府果然是个小世界。一路经过引了活水的花园、养着锦鲤的方塘、精巧的八角亭,遇到的仆役无论男女,见到我们无不立刻停步、垂首、避让。那些恭敬的姿态下,目光却复杂得多:有纯粹的敬畏,有好奇的窥探,也有不动声色的评估。

      “我们在明处,几乎是透明的。”林薇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所有人都在观察‘病了一场’的侯夫人,和‘似乎突然开了窍’的嫡小姐。任何一点与原主习惯不符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怀疑的种子。”

      “那怎么办?就这么一直演到地老天荒?”我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至少要先掌握足够的生存情报,找到在这个世界的立足方式。”林薇的眼神在略显稚气的脸上,透出不符年龄的冷静与锐利,“第一步,彻底搜查听雪轩,寻找一切可能揭示原主性格、习惯、人际关系的物品。第二步,谨慎试探身边最贴近的丫鬟,她们是原主日常的活字典。第三步……”

      她顿了顿。

      “第三步是什么?”

      “弄清楚我们穿越的‘契机’到底是什么,”她转眸看向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迷茫与执着,“以及,是否存在理论上的……‘回归’可能。”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猛地收紧。回去?回到有手机电脑、有外卖奶茶、有我们自己真实人生的时代?那意味着……

      “别想太远。”林薇仿佛能看穿我的思绪,截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先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今晚,我们得好好‘复盘’。”

      回到听雪轩,贴身丫鬟春桃和秋杏早已候在院门内。

      “夫人,小姐回来了。早膳一直温着呢,是在屋里用,还是摆在西次间花厅?”

      “端到屋里吧。”林薇吩咐,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淡倦,“母亲需静养,今日闭门谢客。若有人来问安或回事,一律婉拒,就说夫人遵医嘱需绝对静卧。”

      “是。”

      早膳精致而清淡:熬出米油的碧粳粥,四样清爽小菜,一笼晶莹剔透的虾仁水晶包,还有一小碟松软的桂花糖糕。我和林薇食不知味,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颐安堂的一幕幕,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饭后,林薇以“母亲精神短,需人陪着说说话解闷,旁人反倒扰神”为由,打发了春桃秋杏出去,只让她们在廊下听候吩咐。

      门扉轻轻合拢,落下门闩的轻响后,我们几乎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你负责卧房和梳妆区域,重点检查暗格、匣底层、枕头被褥夹层。”林薇语速飞快,已经开始挽袖子,“我负责书房、多宝阁和衣柜。目标是信件、手札、账册、私人印章,任何带有文字或个人标记的物品。”

      我扑向那个比我人还高的雕花梳妆台。首饰匣一层层打开,珠光宝气晃人眼,但我对那些金银翡翠兴趣不大,只仔细摸索匣子内壁和底层。果然,在一个紫檀木小盒的绒布垫下,摸到了几封略有些发黄的信。

      信封上写着“若薇吾妹亲启”,字迹秀逸。抽出信纸,是原主出嫁前后,娘家姐姐写来的家书。内容多是家常絮语,问候父母,叮嘱冷暖,偶尔提及京中姐妹间的趣事。但从中也能拼凑出关键信息:原主柳若薇出身清流文官家庭,父亲曾任国子监司业,已过世。母亲尚在,有一兄长在朝为官,职位不高。她嫁给定远侯府,属于典型的“高嫁”,且婚后与娘家联系似乎并不密切,信中语气多有思念与淡淡忧虑。

      我还找到一个巴掌大的如意锦囊,解开系绳,里面是一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工极精,是并蒂莲的图案,两朵莲花相依绽放,枝叶缠绕。就在我指尖触及玉佩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温热感蓦地传来,不像被阳光晒暖,倒像是从玉佩内部渗出,顺着指尖脉络,极快地流窜了一下,旋即消失。

      我愣住,差点把玉佩扔出去。是幻觉?还是这身体太虚,手抖了?

      迟疑片刻,我还是将玉佩小心揣进怀里贴身放好。

      林薇那边收获颇丰。她在书房多宝阁一个看似装饰的卷缸后,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暗格,里面放着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竟是侯府内务的简要纪要和人员花名册。还有几本字迹工整娟秀的女红花样册、抄写得密密麻麻的佛经。最底下,压着一幅未完工的绣绷,上面是一对鸳鸯,才绣了半边,彩线还别在上面。

      “原主是个标准的深闺淑女,性情娴静,可能有些内向甚至孤僻。”林薇快速翻看着那些字迹工整的抄经和花样,“擅长女红,信佛,寡言。这是我们近期必须贴合的人设基线。”

      “可我这人设跟我本人差着十万八千里啊!”我简直欲哭无泪,“让我装柔弱扮安静,比让我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还痛苦!”

      “那就从现在开始进行沉浸式角色训练。”林薇毫不心软,拿起那本佛经递给我,“说话调门降三度,语速缓一半,看人视线先下垂再抬起,走路别带风。另外,把你那些‘我去’、‘啥情况’的口头禅,从大脑词库里暂时屏蔽。”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瞪她,“你装十五岁小姑娘就轻松了?”

      林薇沉默了两秒,走到那面昏黄的铜镜前,看着镜中少女稚嫩的面庞。她微微偏头,眼神里渐渐注入一种混合着天真、好奇、以及恰到好处的羞怯,嘴角弯起一个毫无攻击性的、柔软的笑意。然后,那笑意收拢,变成全神贯注倾听时的认真表情。

      我看得目瞪口呆。

      “基础观察与模仿,律师的职业素养之一。”她瞬间收起所有表情,恢复冷静,“何况,十五岁的少女,有‘成长’和‘改变’的空间。你可以继续‘病弱’,但我可以解释为‘经历母亲大病,幡然醒悟,立志懂事’。”

      “……你赢了。”

      我们整合了其他发现:一份原主的脉案抄录(证实确有“心血不足、畏寒体虚”之症),几份年节人情往来的礼单记录,还有一盒未用完的安神香。

      看到那幅未绣完的鸳鸯,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位即将归来的“丈夫”,顿时感觉手里的册子有千斤重。

      “还有个现实问题,”我忽然想到,“晚上怎么睡?按道理,你是未出阁的小姐,应该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吧?难道我们要分开?”

      林薇也怔住了。我们之前被一连串的冲击弄得心神不宁,竟把这最基本的规矩给忘了。

      古代高门大户,未嫁小姐的闺房通常独立,且有乳母、丫鬟陪伴。听雪轩是侯夫人正院,主屋自然是柳若薇的,次间通常是值夜丫鬟或嬷嬷的住处,或是给年幼子女暂住。柳云舒十五岁,已近及笄,无论如何也不该再与母亲同室而眠。

      “随机应变。”林薇迅速决定,“看春桃秋杏晚间如何安排。如果她们提出让我回‘漪澜苑’,我们再想办法应对,务必争取夜间能共处一室,方便沟通。”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春桃刻意放轻的声音:“夫人,小姐,漪澜苑的夏竹姐姐来请示,小姐今日的功课书本和换洗衣裳,是送过来,还是……”

      果然。

      我们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让夏竹把小姐今日要看的书和一两件家常衣裳送过来吧。”我提高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云舒这几日还留在这儿,陪我说说话,我心里也踏实些。”

      “是。”

      危机暂时化解,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必须加快速度。”林薇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紧迫感,“下午,我们分头‘闲聊’。我负责向春桃打探府中人事脉络、规矩忌讳。你负责从秋杏那里套话,重点是原主的饮食起居喜好、日常习惯,尤其是……与侯爷相关的任何细节。”

      我头皮一阵发麻:“……一定要问那个吗?”

      “除非你想在‘阔别已久’的丈夫面前漏洞百出,然后被当作邪祟附体处理掉。”林薇给我一个“你自己想”的眼神。

      午后,情报搜集工作悄然展开。

      林薇借口“病中无聊,想起些旧年趣事”,让春桃在跟前烹茶,状似随意地闲聊起来。我则以“病了这一场,许多琐事竟有些记不清了”为由,拉着秋杏询问起居细节,比如平日爱用什么香,早膳惯吃什么,几时散步等等。

      两个丫鬟虽觉有些奇怪,但并未深想。毕竟“夫人”病去如抽丝,记忆恍惚也是有的;“小姐”经历母亲大病,更依恋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从她们零碎而恭敬的应答中,我们渐渐拼凑出更清晰的画像:

      定远侯陆霆,三十有五,戍边大将,常年驻守北疆。与原主柳若薇成婚十六载,育有一女柳云舒。夫妻感情……下人们口风很紧,只说是“侯爷敬重夫人,夫人体恤侯爷”,但聚少离多,侯爷回府时也多半宿在外书房。

      侯府格局:老夫人(陆霆生母)是最高权威,居颐安堂。大房即侯爷陆霆与夫人柳若薇(我们),嫡女柳云舒。二老爷陆霖(陆霆一母同胞的亲弟),在礼部任员外郎,与夫人周氏(那位鹅蛋脸妇人)育有一子陆明铭。三老爷陆霆(庶出),外放为官,夫人随任,只有妾室张氏(水红衣裙女子)和其所出的六小姐陆云倩留在府中。

      府中内务,名义上由柳若薇主持,但她体弱多病,实际多由二夫人周氏协理。三房张氏似乎有些不安分,常有些小动作,但尚不足撼动大局。

      原主柳若薇性情沉静寡言,喜读诗书、抄佛经,女红精湛,但不爱热闹,交际应酬甚是淡薄。对女儿极尽宠爱,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以致原主柳云舒有些娇纵任性,于学业上也不甚用心,在闺学中表现平平。

      听到“娇纵任性”、“学业平平”时,林薇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而我,则对“聚少离多”、“多宿外书房”的描述,悄悄松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我们寻了各种由头,将春桃和秋杏暂且支开。房门紧闭,屋内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

      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已然点燃,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苗轻轻晃动。我们并肩坐在临窗的暖榻上,中间摊开着那本内务册子、脉案抄录以及下午记下的零散关键词。

      “初步复盘。”林薇拿起一根簪子,无意识地在榻几上轻点,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第一,身份确认:侯夫人柳若薇,嫡女柳云舒。第二,家庭结构:老夫人权威,二房(周氏)协理实务且表面友善,三房(张氏)需警惕。暂无发现致命威胁。第三,原主人设基线:母亲病弱沉静,擅长女红佛经;女儿娇纵但近期可用‘受惊懂事’解释。”

      她停顿,看向我,烛光在她眼底跳动:“第四,最大不确定性:侯爷陆霆,即将归府。我们对他的性格、喜好、与原主的真实关系几乎一无所知,这是当前最高风险点。”

      “第五,”我从怀里掏出那块并蒂莲玉佩,温润的玉质在烛光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这个。我今天碰到它时,感觉……很怪。不是温度,是好像有东西在里面动了一下。”

      林薇接过玉佩,指尖仔细抚过每一道刻痕,又对着烛光细看:“玉质顶级,雕工寓意明显。你确定不是紧张导致的错觉?”

      “不知道。”我摇头,“但那种感觉,很清晰。”

      林薇将玉佩还给我,神色凝重:“任何非常规细节都可能是关键线索,收好。”

      窗外,天色已如墨染。古代没有电力,烛火的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拖长了调子的梆子声,悠远,寂寥,带着一种与现代社会彻底割裂的时空错位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的孤独感,毫无预兆地攥住了心脏。

      穿越不过一日,却仿佛已经历了半生颠簸。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躯壳,陌生的人际网,步步惊心。唯一熟悉的,只有身边这个顶着少女容颜的、二十八岁的灵魂。

      “薇薇,”我看着烛芯爆开一个小小的灯花,声音不自觉地低哑下去,“我们……真的能在这里,以别人的身份,活下去吗?演一辈子?”

      林薇沉默了很长时间。

      久到我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有罕见的疲惫,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迷茫,“但至少眼下,我们还在一起。就算在这个完全脱轨的时空,就算你莫名其妙长了我一辈——”

      她转过头来,跳跃的烛光在她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永远会在绝境中寻找生路的律师的坚定。

      “——我们也是一根绳上的。要活,一起活。要是不幸玩脱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点狠劲的笑,“也得先把这个看起来规矩森严的侯府,搅它个底儿朝天再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一个真实的、带着泪意的笑容慢慢爬上了我的嘴角。

      是啊,怕什么。我有林薇,她有苏晓晓。两个来自现代、见过风浪、脑子没坏、脾气更没丢的女人,还能被这几百年前的深宅大院给困死不成?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母女搭档,遇佛杀佛?”

      林薇看着我的手,翻了个相当不雅的白眼,但还是伸出她如今小了一号的手,用力拍在我掌心:“是姐妹搭档。少来‘母女’那套占我口头便宜,我亲爱的‘娘’。”

      我们相视而笑,笑容里依然有未散的迷茫和对未来的不安,但至少,那纯粹的恐慌已被一种微弱的、彼此支撑的勇气所替代。

      夜更深了。

      我们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床头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按照丫鬟们最终商量的结果,林薇睡在了主屋次间的榻上——这是“小姐孝心至诚,定要就近照料母亲”的变通之法。

      屏风相隔,能隐约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在这沉寂得可怕的古宅夜里,成了唯一让人心安的背景音。

      “晓晓。”林薇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

      “生日快乐。”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

      “谢谢。”我轻声说,声音有点哽,“虽然这生日‘惊喜’,着实他娘的……过于别致了。”

      寂静中,传来她低低的、闷闷的笑声。

      明天,还有无数的未知和挑战在等着。但今夜,至少我们并非独自面对这全然陌生的天地。

      我将那枚并蒂莲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奇异的触感,竟莫名带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慰藉。

      睡意如潮水般渐渐上涌,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脑海——

      这块玉,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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