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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笼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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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笼中雀
青州李家老宅西跨院的厢房里,那只布老虎安静地躺在窗台上,右眼只剩下一颗黑色的线头。
李如珩盯着它看了许久。
这只虎是伯母周氏在她八岁生辰时送的,说是亲自挑了最好的棉花,熬了三夜缝制。可那棉花如今从接缝处钻出来,泛着不正常的黄褐色,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左眼是用墨汁点的,早已晕开,在粗布上洇成一片污迹,仿佛哭过。
就像她现在住的这个院子一样,精致,却处处透着破败。雕花窗棂上的朱漆斑驳剥落,院子里那株老海棠倒是修剪得整齐,却从不开花。伯母说,海棠娇贵,这土质不行,养不活的。就像她,一个父母远在外任的孤女,能在伯父伯母膝下安稳度日,已是福分。
可李如珩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今年十一岁,已在老宅住了三年。父亲李砚外放黔州通判时,母亲早产生下弟弟,身体亏损,无力带两个孩子赴任。伯父李文时任青州同知,主动提出接侄女来教养。“京城翰林家的姑娘,不能荒废了。”父亲当时这样对她说。
可她如今识得的字,还不如三年前多。
“珩姐姐!”
清脆的喊声从院门口传来。李如珩转过身,看见堂妹李月蓉提着裙摆跑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捧着厚厚的书册。
月蓉今年十岁,比她小一岁,却比她高出半个头。伯母常说,月蓉像她,身量高挑,是福相。李如珩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腕,管事妈妈刘嬷嬷还在时,总悄悄给她加餐,说姑娘太瘦了。刘嬷嬷半年前被伯母打发去了庄子上,说年纪大了该享清福。
“姐姐看我新得的字帖!”月蓉将书册摊在石桌上,是一本装帧精美的《灵飞经》拓本,“是父亲从府衙同僚那里讨来的,说是前朝大家的真迹呢。”
李如珩凑过去看。纸页上的字迹飘逸灵动,可她认不全。那些笔画在她眼里,像一团团纠缠的墨线。
“这个字念什么?”她指着其中一个。
月蓉掩嘴轻笑:“姐姐连‘飞’字都不认得吗?先生前日才教过的。”她故意放慢语速,指着字念,“飞,灵飞经的飞。”
旁边的丫鬟春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低下头。
李如珩的脸颊烧起来。她记得这个字,刘嬷嬷教过她。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伯母总说,姑娘家识几个字便够了,学多了伤神。月蓉有专门的先生,她却只有伯母偶尔“心血来潮”时教几个字,还总被各种事打断,要么是月蓉头疼要伯母陪,要么是伯母“突然想起”有新到的料子要给她裁衣裳。
“月蓉,怎么又缠着你姐姐?”
温和的声音传来,伯母周氏扶着丫鬟的手走进院子。她四十出头,保养得宜,脸上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今日穿一身藕荷色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一支赤金簪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母亲,我在教姐姐认字呢。”月蓉跑过去挽住周氏的手臂,“姐姐连‘飞’字都不认得。”
周氏嗔怪地拍了下月蓉的手:“就你多事。”她转向李如珩,笑容更深了些,“我们珩儿不学这些也没关系,女孩子嘛,开心最重要。伯母只盼你天天高高兴兴的,那些劳什子学问,让男人们去操心。”
这话李如珩听过无数次。每一次,伯母都用那种温柔得能掐出水的声音说,每一次,都让她心里那点想要认字的念头,被一层蜜糖似的“疼爱”包裹起来,慢慢沉下去。
可今天不一样。
她看着月蓉依偎在伯母身边的样子,突然想起刘嬷嬷离府前那个晚上,偷偷溜到她房里,塞给她一本蒙尘的《千字文》。
“姑娘,这个您藏好。”刘嬷嬷的手粗糙温暖,握着她时有些颤抖,“老奴没本事,护不住您了。可您得记着,您是翰林家的小姐,您父亲是两榜进士出身!女子不读书,就像鸟儿折了翅,飞不高的。”
李如珩当时懵懂地问:“可伯母说,女孩子读书伤神……”
“糊涂!”刘嬷嬷急得眼圈都红了,声音压得极低,“那是害您!她自家蓉姐儿请着最好的先生,凭什么不让您学?姑娘,您仔细想想,这三年来,她可曾正经教过您一个字?可曾让您碰过一本书?”
那天夜里,李如珩第一次失眠。
现在,站在海棠树下,看着伯母温柔的笑脸,月蓉得意的眼神,丫鬟们竭力掩饰的嘲弄,刘嬷嬷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包裹她的那层蜜糖。
“伯母,”李如珩轻声开口,“我想学认字。”
周氏的笑容僵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走过来,握住李如珩的手:“傻孩子,怎么突然说这个?可是月蓉的话让你多心了?”她转身瞪了月蓉一眼,“看你,惹姐姐不高兴了。”
“我没有,”月蓉委屈地撇嘴。
“好了好了。”周氏打断她,又转向李如珩,语气更加柔和,“珩儿啊,伯母知道你想学。可你身子弱,前年那场大病差点要了命,大夫说了要静养,不能劳神。你看,月蓉整天读书,眼睛都熬红了,前几日还喊头疼。伯母是心疼你。”
她的手很软,很暖,甚至热切得发烫。
“可是父亲说……”李如珩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指尖刚动,便被周氏狠狠攒住。
“你父亲外任三年,最是辛苦。”周氏立刻接话,手指轻轻摩挲着李如珩的手背,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咱们在青州安安稳稳的,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若是让他知道家里有事,他在任上如何能安心?珩儿最懂事了,对不对?”
又是这样。
每一次她提出要求,伯母总会搬出父亲。父亲在黔州,瘴疠之地,政务繁重。她不能添乱。她必须懂事。
李如珩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周氏满意地笑了,招呼丫鬟:“去把我屋里的那盒新到的胭脂拿来,给大姑娘试试。姑娘家大了,该学着打扮了。”她又对李如珩说,“三日后秦知府家的闺女办赏荷会,伯母带你和月蓉去。穿那件新做的水红裙子,准保漂亮。”
赏荷会。
李如珩想起去年那次。她坐在一群姑娘中间,听她们吟诗作对,自己一个字也插不上。有人问她对某句诗的看法,她涨红了脸,伯母笑着解围:“我们珩儿性子静,不爱这些。”众人了然的目光,如芒在背。
“谢谢伯母。”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乖巧。
周氏又嘱咐了几句,便带着月蓉离开了。月蓉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得意,像炫耀,又像怜悯。
院子里安静下来。
李如珩转身回屋,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室内陡然静了下来,唯剩阳光从窗格踱入,在地面上拓下一片片菱形的光斑。浮尘在光中无声飞舞,缓缓沉降。她蹲下身,摸索到床底最里侧的木板,有一处不起眼的松动。用力一推,木板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本用油纸包着的《千字文》,还有一枚褪色的红色丝线编成的平安结,那是刘嬷嬷给她的,说能保佑她。
李如珩拿出书,拂去上面的灰尘。油纸已经发黄,边角磨损。她翻开第一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映入眼帘。刘嬷嬷教过她这几个字,说这是开蒙的第一课。
窗外的光渐渐西斜。
她坐在脚踏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用手指在积了薄灰的地砖上,一笔一划地描摹。横,竖,撇,捺。她的手有些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孩童。
可她的眼睛很亮。
写到“宇”字时,隔壁忽然传来读书声。是个少年的声音,清朗干净。
李如珩动作一顿。
她知道隔壁住的是谁。谢家的小儿子,谢琢。比她大一岁,据说读书极好,去年就中了童生。伯母提过他几次,语气里带着嫌弃,说顾家败落了,只剩个空架子,那小子再会读书也没用。
可此刻,那读书声穿过院墙,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李如珩低下头,继续描她的字。手指划过灰尘,留下深深的痕迹。她的动作越来越稳,越来越坚定。
夜幕完全降临时,她已经描完了第一页的十六个字。屋里没有点灯,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她沾满灰尘的手指上,也照在窗台上那只发霉的布老虎上。
老虎的独眼在月光下,黑洞洞的。
李如珩站起身,走到窗边,拿起那只布老虎。棉絮从破损处漏出来,霉味更重了。她看了很久,推开窗,将它扔进了院角的杂草丛里。
“啪”的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隔壁的读书声停了。片刻后,传来推窗的声音。少年似乎在透气,轻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悠长而随意。
李如珩关上窗,回到床边,将《千字文》重新包好,放回暗格。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触到那枚平安结,紧紧攥在手心。
明天要去赏荷会。
她得想个法子,至少,要认得自己的名字。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
像是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