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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荷下叶 ...

  •   第2章荷下叶

      三日后,秦知府家的赏荷会设在城西沁芳园。

      李如珩穿着那身水红色的新裙子坐在马车里,裙摆上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料子是时兴的杭绸。周氏亲自给她梳了双环髻,插上一支小巧的珍珠簪子。

      “今日秦夫人设的是赏荷雅集,最是风雅不过。”周氏替她理了理鬓角,笑容温婉,“咱们珩儿只需安安静静坐着,看看花,吃吃茶点,便是极好的。”

      李如珩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袖口。那本《千字文》被她藏在枕下,昨夜借着月光偷偷描了半页。她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李”是木下之子,“如”是女口,“珩”是玉旁行。这三个字她反复练了无数遍,指尖在空气中虚画,直到闭上眼睛也能勾勒出每一笔。

      马车在沁芳园门前停下。

      园子里已热闹起来。青州官宦人家的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衣香鬓影,笑语轻柔。李如珩跟在周氏和月蓉身后走进园子,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身上。

      “李夫人来了!”秦夫人王氏迎上来,一身绛紫色褙子衬得气色极好,“这便是李家大姑娘?真是标致。”

      周氏笑吟吟地将李如珩往前轻轻一推:“让秦夫人见笑了。这孩子性子静,今日带她来赏赏荷,也沾些雅气。”

      王氏打量李如珩几眼,目光在她衣裳首饰上停留片刻,笑容更深:“李夫人费心了,姑娘这一身,倒比荷塘里的花还鲜亮些。”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李如珩却觉得耳根发热。周围几位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彼此交换了眼神,那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像在看一件精心打扮却空空如也的摆设。

      赏荷会设在临湖的水榭。长案上摆着时令瓜果和精巧茶点,几个丫鬟正用小火炉烹茶,茶香混着荷香,随风飘散。湖对岸的敞轩里隐约传来少年的说笑声,那是秦家的几位公子正陪客,中间隔着大片荷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李如珩在角落找了位置坐下。月蓉早被几个相熟的小姑娘围住,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她们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过来:

      “那就是李家那位?听说连《女诫》都念不全……”

      “嘘,小声些。”

      “怕什么?李夫人待她多好,你看那身衣裳,怕是比月蓉的还讲究。”

      “光鲜有什么用?脑袋……”

      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一阵细碎的笑。

      李如珩挺直脊背,手指在袖中握紧。她盯着案上那碟荷花酥,点心做成荷花模样,花瓣层叠,中心一点红,精致得让人舍不得下口。

      秦夫人的女儿秦瑶走到水榭中央,拍了拍手:“今日赏荷,咱们也不拘着什么规矩。先玩个简单的‘联句’如何?我说上句,诸位妹妹接下句,不拘是谁的诗,带‘荷’或‘夏’字便好。”

      姑娘们纷纷应和。月蓉第一个站起来,脆生生道:“我来接秦姐姐的令。”

      秦瑶笑吟吟道:“那我便起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①’。”

      月蓉几乎不假思索:“映日荷花别样红②。”话音落下,周围便响起几声轻赞。

      “月蓉妹妹果然伶俐。”秦瑶点头,又看向另一位穿鹅黄衫子的姑娘,“该妹妹接了。”

      那姑娘想了想,接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③。”

      联句继续。姑娘们一个个站起来,或从容或略作思索,总能接上。李如珩静静听着,那些诗句在她耳中像珠子落玉盘,清脆好听,却陌生得很。她努力想听懂每一个字,可越是想听清,那些声音就越模糊成一团。

      轮到她时,水榭里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都聚过来。

      秦瑶温柔地看着她:“李大姑娘,到你了。”

      李如珩站起来。裙子太长,她下意识去提,指尖却捏了个空,这裙子没有束带。她连忙扶住桌角,稳住身形。对面传来极轻的、压抑的笑声。

      她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方才听过的诗句像受惊的鱼,倏地散开,一条也抓不住。她只记得“荷”字,可接下来是什么?

      水榭里安静得可怕。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沉重地撞着耳膜。对岸敞轩里的谈笑声不知何时停了,她能感觉到隔湖投来的目光。

      “姐姐莫急。”月蓉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声音甜软,“慢慢想。要不,我悄悄告诉你?”

      这话听着体贴,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她最后的体面。

      李如珩摇了摇头。她看见周氏坐在不远处的茶席上,正与秦夫人低声说话,仿佛没注意到这边的僵局。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不知道。”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

      水榭里更静了。秦瑶适时地解围:“无妨无妨,本就是游戏。李大姑娘想是被这满塘荷花迷住了,一时忘情。”她笑着转向众人,“咱们继续,下一位,”

      李如珩坐回角落,指尖冰凉。她盯着案上那碟荷花酥,精致的点心在眼里渐渐模糊。

      接下来是投壶游戏。

      丫鬟们在水榭外的空地上摆好铜壶,拿来一筒箭矢。姑娘们轮流上前,每人三支箭。月蓉投中了两支,秦瑶三支全中,赢得满堂彩。轮到李如珩时,她握着箭矢的手微微发抖。

      她从未玩过这个。

      第一支箭脱手太早,落在壶前半尺处。第二支又太用力,擦着壶耳飞过去。第三支,她闭着眼投出去,听见“铛”一声轻响,箭矢撞在壶口,弹开了。

      “可惜了。”秦瑶温声道,“只差一点。”

      周围响起善意的、体谅的笑声。可那笑声听在李如珩耳中,像无数细小的芒刺。

      游戏结束后,秦瑶提议展示近日做的女红。丫鬟们捧来几个绣架,上面是未完成的绣品。秦瑶取出一只香囊,上面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配色清雅。

      “这是我为母亲寿辰绣的,还未做完,请诸位妹妹品评。”

      众人传看,赞不绝口。有夫人笑着问:“李家两位姑娘可有习作?也让我们开开眼。”

      周氏这才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一丛兰草,寥寥几针,却极见灵气。“这是月蓉前日绣的,小孩子家玩意儿,不值什么。”

      帕子在诸位夫人手中传了一圈,赢得一片称赞。月蓉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

      “大姑娘的呢?”有人问。

      周氏温柔地揽住李如珩的肩膀,掌心温热:“我们珩儿不爱这些。女儿家眼睛最要紧,那些费神的活儿,能免则免。”她低头看着李如珩,眼神慈爱,“是不是,珩儿?”

      李如珩感觉到那只手按在肩上,很暖,却沉甸甸的。她点了点头,听见自己说:“是。”

      声音乖巧,顺从。

      夫人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那目光里有恍然,有怜悯,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深长。

      赏荷会继续。茶点撤下,换上新鲜的莲子羹。姑娘们三三两两散开,有的倚栏赏荷,有的在廊下轻声说笑。李如珩独自走到水榭后的一棵老柳树下,树下有石凳,临着一段僻静的湖岸。

      水中有她的倒影。水红色的裙子,珍珠簪子,一张苍白的脸。荷叶的影子投在水面,将那张脸切割成碎片。

      “你不会投壶。”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李如珩猛地转身。一个青衣少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卷书,神情平静。是隔壁的谢琢。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投壶。”少年走过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手腕要稳,力道在指尖,不在手臂。”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枝,虚虚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像这样。”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枯枝在空中划出一道短弧,落入草丛。

      李如珩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湖风吹过,柳枝扫过她的脸颊,有些痒。

      “我住在你家隔壁。”谢琢将手中的书换到另一只手,“常听见你伯母说话。她嗓门不小,院墙隔不住。”

      这话说得平淡,李如珩却觉得耳根骤然烧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难堪、羞耻,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原来她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窘迫,早就被人听去了。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你怎么在这儿?”

      “随兄长来的。”谢琢望向对岸的敞轩,“秦家二公子与我兄长是同窗。”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微微攥紧的手上,“你想学认字吗?”

      李如珩怔住。她从未对人说过这话,连刘嬷嬷也只是让她“藏着书”。可这个少年就这样直白地问了出来,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点了点头,点得很用力。

      少年沉默片刻,像是在思量什么。荷塘那边传来姑娘们的笑声,月蓉的声音格外清脆。

      “我那儿有一本《灵飞经》的抄本,”谢琢开口,声音不高,“是小楷,字迹还算清楚。你若想要,回头我找出来,隔墙扔给你。”

      李如珩睁大眼睛。《灵飞经》,月蓉前日炫耀的那本帖,说是前朝大家的真迹。她虽不懂书法,却知道那是极好的东西。

      “真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急切,显得轻浮。

      谢琢却神色不变:“嗯。不过今日没带在身上。你若真想要,明日……或者后日,我找机会给你。”

      他说得平常,就像在说明日天气如何。可李如珩的心却砰砰跳起来。她想起伯母常说的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琢为什么要帮她?他们不过隔墙而居,话都没说过几句。

      “为什么?”她轻声问,带着戒备。

      谢琢看向湖面。荷叶层层叠叠,几支早开的荷花从绿叶间探出来,粉瓣尖上还带着露水。

      “我母亲说过,”他缓缓开口,“女子读书明理,与男子并无不同。只是世道如此,有些人便觉得理所当然。”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你想学,这本身没有错。”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荷花的清香,也带来对岸隐约的笑语。那笑声里,有月蓉,有秦瑶,有所有她融不进去的热闹。

      可此刻,李如珩却觉得那些声音很远。

      “谢谢。”她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谢琢点点头,没有多言,转身离开。他的背影穿过月洞门,青衫一角在假山处一闪,便不见了。

      李如珩在原地站了很久。袖中的手指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灵飞经……他真的会给她吗?还是随口一说,转头便忘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小池》宋杨万里

      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宋杨万里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宋周邦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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