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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展信佳 ...

  •   第4章展信佳

      父亲的字她是认得的,或者说,她认得那是父亲的笔迹。遒劲,有力,行间距略宽。从前伯母念信时,她曾偷偷瞄过几眼,记住了那种舒展的气势。

      可现在,这些字在她眼中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线条。

      她屏住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开头是惯常的问候:“文兄、嫂夫人如晤”。接着是报平安:“黔州任上诸事渐顺,瘴疠之地,今岁少侵”。然后提到弟弟:“琛儿渐长,已开蒙,师赞其颖悟”。

      她的手指停在“琛儿”两个字上。弟弟,李如琛。她离家时他才满月,如今该四岁了。会走路了么?会说话了吧?父亲说他“颖悟”……

      眼眶有些发热。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下看。

      信的中段是嘱咐她的话。父亲写:“珩儿在青州,蒙兄嫂照拂,吾心甚慰。然女儿渐长,礼数教养不可废。闻其尚未开蒙,心实忧之。翰林之女,岂可目不识丁?望兄嫂费心,延师教习,不求闻达,但明理知义即可。”

      李如珩的呼吸滞住了。

      “闻其尚未开蒙,心实忧之。”

      “翰林之女,岂可目不识丁?”

      父亲知道。父亲在担心。父亲希望她读书。

      可伯母从未提过这些。每一次念信,伯母都说:“你父亲只盼你平安喜乐,那些劳什子学问,不学也罢。”

      纸上的墨字在昏暗中微微颤动。她死死盯着那几行字,像是要把它们刻进眼睛里。

      再往下,信的末尾,父亲写道:“今岁考绩已毕,上官举荐,或可调任京职。若成,明春当携眷返京。届时接珩儿团聚,一家可期完聚矣。”

      调任京职。返京。团聚。

      李如珩猛地攥紧信纸,纸张发出脆弱的窸窣声。返京?父亲要回来了?还要接她走?

      心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反复看那几句,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字。“京职”、“返京”、“团聚”,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可伯母从未提过。一次也没有。

      窗外的风大了起来,吹得窗棂咯咯轻响。几滴雨点打在窗纸上,洇开深色的圆斑。很快,雨声连成了片,淅淅沥沥,笼罩了整个院子。

      李如珩将信按在胸口,慢慢蹲下身,背靠着冰冷的桌腿。信纸贴在肌肤上,透过衣料传来微凉的温度。她闭上眼睛,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窗外绵密的雨声。

      那些字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开蒙……目不识丁……京职……返京……团聚……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寂静已久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涟漪不断扩大,撞到岸边,又折回来,与新的涟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而汹涌的波动。

      她该高兴的。父亲要回来了,要接她走了。

      可为什么,心口却堵得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只剩檐水滴落的滴答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如珩缓缓站起身。腿有些麻,她扶着桌沿站稳,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布包。她的手很稳,每一个步骤都极仔细。系好麻绳,抚平青布,让布包恢复原状,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雨后的空气清冷潮湿,带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院角那丛杂草被雨打得东倒西歪,露出底下那只布老虎的一角,棉絮吸饱了水,颜色深暗,像一团肮脏的旧棉絮。

      她看了很久,才关上窗。

      傍晚时分,雨停了。天边露出一线惨淡的夕照,将云层染成暗红色。伯母周氏果然来了,身后跟着月蓉。

      “珩儿在看信?”周氏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柔,走到桌边,很自然地拿起那个布包,“伯母忙了一天,这会儿才得空。来,伯母念给你听。”

      李如珩垂手站在一旁,轻声应:“是。”

      周氏展开信,慢慢念起来。声音柔缓,字正腔圆。她念了黔州的天气,念了弟弟的趣事,念了父亲的嘱托,“要听伯母的话,莫要淘气”。

      没有提开蒙的事。

      没有提返京的事。

      每一个字都和信上写的一样,可拼在一起,意思全变了。父亲殷切的期望、隐忧的提醒、团圆的许诺,在伯母口中化作了轻飘飘的关怀和惯例的叮嘱。

      李如珩安静地听着,手指在袖中慢慢蜷起。

      “你父亲最是记挂你。”周氏念完信,轻轻叹了口气,将信纸仔细折好,“总说你在我们这儿,他一百个放心。”她伸手抚了抚李如珩的头发,掌心温热,“珩儿,你可要一直这么懂事,莫让你父亲操心啊。”

      “女儿明白。”李如珩抬起头,对上伯母的眼睛。

      “对了,”周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父亲信里还说,黔州那边寄了些土仪来,过几日便到。到时候伯母挑些好的给你送来。”

      “谢谢伯母。”

      周氏又嘱咐了几句,便带着月蓉离开了。院门合拢时,月蓉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别的什么。

      夜色彻底降临。

      李如珩没有点灯。她坐在黑暗里,听着更夫敲过一更,二更。

      然后她起身,从抽屉最底层取出那本《灵飞经》,摊在桌上。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勉强能看清纸上的字迹。她提起笔,蘸了清水,在桌面上慢慢写。

      不是临帖。

      而是一封信。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父亲大人膝下:女儿如珩敬禀。信已收到,字字皆识。知父亲安好,弟聪颖,心甚慰。女在青州,日夜习字,今已识《千字文》大半。伯母疼爱,然不言开蒙事,亦不言返京期。女儿已知之,不敢怨,唯自勉耳。盼团圆日,父见女能读写,或可稍慰……”

      写到这里,水迹已干。她停住笔,看着桌面上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然后她伸手,用袖子慢慢将那些水痕擦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桌面恢复光滑,什么也不剩下。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包好字帖,放回原处。动作从容,没有半分犹疑。

      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隔壁谢家的院子一片漆黑,只有西厢房窗纸上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谢琢的书房。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就在她要关窗时,隔壁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接着是压低的、模糊的争吵声,一个中年男声带着怒气:“……终日与笔墨为伍,何曾想过家中光景?谢家如今……”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有少年平静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应。

      很快,声音低下去,一切重归寂静。

      李如珩想起谢琢咳嗽的样子,想起他手里拎着的药包,想起他递来字帖时那双安静的眼睛。

      ——我母亲说过,女子读书明理,与男子并无不同。

      可他的父亲,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她轻轻关上窗。

      躺到床上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不像下午那般慌乱,而是一种沉静的、笃定的节奏。

      她知道了一些伯母不知道她知道的事。她拥有了一些伯母以为她永远不会拥有的能力。

      这感觉像在暗夜里握紧了一柄小小的匕首,刀锋冰凉,却让人心安。

      雨又下了起来,细细的,敲在瓦上,像春蚕食叶。李如珩闭上眼睛,在雨声中沉沉睡去。

      梦里没有字,没有信,只有一道微光,从很远的京城照过来,穿过层层雨幕,落在她窗台上。

      而西跨院的厢房里,十一岁的李家姑娘第一次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完成了一场寂静的、彻底的背叛。

      背叛了那些以为她永远无知的人们。也背叛了那个被精心塑造的“无知”的自己。

      这是她在无声战场上,赢得的第一场真正的胜利,不为人知,却足以照亮此后无数个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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